桓温向徐州而去,而荆州城内,阴雨绵绵,一场秋雨一阵寒。
荆州紧邻长江,雨水充沛,今秋的霪雨比往年更频了些,相对北方的秋高气爽,这里则是又寒又湿,叫人心生凉意。
夜幕刚刚落下,街道上罕有行人通行,偶尔会有往返奔驰的战马经过,零碎的蹄声敲打着道旁房舍中忧心忡忡的人们。
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民!
富贵险中求,打仗是将军们的乐趣,而升斗小民盼望的是海清河晏,丰衣足食。
自打大将军王敦发兵芜湖,整个荆州境内的百姓们都提心吊胆,生怕战事再起,无论谁胜谁负,倒霉的都是他们。
幸好,王敦回来了!这半年来,还算安分,除了兵马调动粮草转运这些事情比往常稍稍频繁了些,其他的也没见得有什么异样。就像今秋的雨水一样,多了一些而已。
寒门之家,樵耕之人,要求的并不多。
他们从山林的羊肠小道中,从地头的纵横阡陌上,劳作了一天回来,能和妻儿暖意洋洋吃上一顿饱饭就是幸福,哪怕是难以下咽的糟糠之食。而这些,对于豪门高第人家,连看门的狗都摇头走开。
城南繁华的夜市,此刻灯火通明,戏谑声不绝于耳,浪笑声此起彼伏。
街道中央矗立着一幢三层的高阁,宽大的匾额上书三个大字——花下醉!这是荆州城内名气最响最为阔绰的风月场所,一晚的开销足以抵上普通三口之家一年的口粮。
非大富大贵之家,经过这里都不敢抬头看字号,更别提入内畅快一晚。而三楼一处豪奢的雅间内,一位阔公子已经支付了三天的开销,而且,还带着十余名狐朋狗友一道来买乐。
“王公子,这些都是阁里的头牌姑娘,哪个不是朱唇丹脸,杏眼蛾眉,你还瞧不上眼呐?”
老鸨满脸陪着笑,使出浑身解数,极力伺候着面前已经醉意醺醺的公子哥。这位公子哥,她可开罪不起,一言不合,就能把花下醉给拆个支离破碎,还无人敢管。
“呃,呃,”公子哥打出的嗝就能醉死人。“去,这些货色本公子早就腻了,听说你这阁里有羯族还有鲜卑女子,找十个八个来,本公子还有这帮兄弟,今晚要尝尝异族风情。”
老鸨子惊得下巴险些落下来!
手下确实有几个异族女子,狐媚妖惑,蓝色的美瞳摄人心魄。奇货可居,因而价码高得离谱,而且只对熟客,面生者出价再高都甭想染指。
这王公子虽是一掷千金之人,但是他爹憎恶胡人,一旦得知眼皮底下有这种事情,还不被扣上一个私通胡虏的罪名砍喽。不找吧,这个公子哥的脾气跟他爹一样,火爆得很。
哎呦,怎么摊上这个主哦!老鸨子恨不得自己年轻上二十岁。
“公子玩笑了,不如明日,明日本阁到了一批新货,个个水灵,都给公子留着。”
“你?你个不知死活的贱妇,敢拂逆本,本公子?”公子刚要发怒,噔噔蹬上来两个人,在公子耳边说了两句,贵公子虽然满心不情愿,也只得摇摇晃晃,在众人搀扶下,下楼上了马车,离开了花下醉。
“混账东西,天天夜不归宿,寻花问柳,哪还有我王家儿郎的样子?”王敦怒火中烧,恨恨不已。“自今日起,一个月之内,不得外出。”
“爹!”王应满嘴酒气,尚未清醒。“我,我王家儿郎不,不都像羲之那样谈玄论道,嫖娼冶游?”
王敦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是,没错,不过你学的只是羲之允之嫖娼冶游,可是他们谈玄论道你学了吗,他们精研老庄你学了吗?”
“哼!”王应似乎不服,心里憋着气:“等儿子当了太子,保证一心读书,安分……”
“闭嘴,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亏你说得出。”王敦扬手准备打人,被一旁的参军钱凤劝住。
“大将军,公子虽说是酒话,可是不无道理。依属下看,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王者风范。若不是大将军一时心软而退兵,现在已经是太子了!”
王敦停住手,眼光望向另一名在座之人。温峤赶紧欠身离座,走至近前:
“大将军息怒,属下以为钱参军之言有理,公子贵胄出身,有如此鸿鹄之志也在清理之中,就别过分苛责了吧。还是赶紧着人联系苏峻祖约二人,共商大计!”
王敦哪里舍得对儿子下手,平时娇生惯养,从过继来之后,连根小指头都舍不得碰一下,刚才不过是做做样子,试探一下温峤。
“难得温参军替他求情,这竖子一向缺少管教,惹事生非,不过,年轻人胸有宏图,还是应当鼓励的。”
钱凤知道主子是在演戏,进言道:“大将军,属下和温参军想到了一处,苏祖二人既然收下了咱们的重礼,得人钱财,自然要为人驱遣。
不过二人迟迟不见发兵南下,估计是担心咱们势弱,所以还在观望。咱们也该做点样子,打消他们的疑虑才是。”
王敦点点头,钱凤刚想继续往下说,又戛然而止。一旁的温峤突然临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主意,又忍住了,现在说还是太早。又见钱凤欲言又止,便识趣的起身告辞。
眼见温峤走远,王敦收住目光:“他是真是假?”
“大将军还在怀疑他?”钱凤瞅了瞅堂外,“属下以为,他是真是假,要看咱们是强是弱。不过,比起大半年前,那是天壤之别。
记得在乌衣巷那次夜宴上,一个美人的头颅才让他饮下投名酒,回到荆州后,就给咱们出了不少主意。建议沈参军回吴兴招兵的是他,投其所好送祖约金银宝货的也是他,至少他一只脚已经落在了荆州,这点毋庸置疑。”
王敦点点头,言道:“嗯,你这么一说,本大将军宽心很多。此人在江州旧部甚多,其中不少都是曾北伐中原的锐卒,实力不容小觑啊。
司马绍封他做江州刺史,本意是想让他坐镇江州,截断我进攻建康的水道,结果呢,被我掳回来做了参军。不仅没有怨气,还能为我出谋划策,应该是没错!”
“大将军还是谨慎些为宜,毕竟他还有另外一只脚没落定,随时存在变数,不过属下会紧盯着他。”
“好吧,你近段时间,要密切关注建康的消息,一举一动要及时禀报。”
“属下知道了,大将军,你这气色可不太好,还是早些休息吧。”
“唉!自打建康回来,侄儿允之给我延请了不少名医,还是不怎么见效,难道是上天不襄助我成就大事?”
“大将军勿忧,事在人为。咱们靠的是坚戈利船,不是天力!”
身在曹营心在汉,这无疑是温峤感触最深的体会!
大好的前程被王敦搅乱,报国的理想没有如愿,反倒被绑在荆州的战车上,进退两难。初春时建康的那场豪门夜宴,至今想来还捏了一把汗。
如果当初硬扛着不饮下那杯酒,估计没有郗鉴那么幸运,兴许当筵就会丢了性命。
临来武昌前,郗鉴问他今后如何脱身,他当时就想到了一个人,此人是王敦的心腹,一心撺掇王敦造反。自己要想脱身,就必须取得他的同意,至少不会反对,所以,只能着落在他身上。
而此人最大的软肋就是禁不起恭维,吃不得马屁!
“钱兄,请受在下一拜!”
“哎,温参军,这又是何意?快快请起。”钱凤话说得很快,就是动作慢了半拍,等温峤一躬到底后才伸出手扶起。
“在下能苟活至今,全赖钱兄在大将军驾前周旋,怎能不感激涕零!今日略备薄酒,以表心中感佩之情。”
这样的酒宴,温峤几乎每月就备上一回,这样的礼节,钱凤每次也受之坦然。次数一多,自己都难为情。这不,昨日刚从大将军府分手,今晚又在城内最好的得月楼聚首了。
“温参军多礼了,其实大将军对你还是颇为赏识的,当然此中也有本人的美言,关键还是你做出了成绩,得到了大将军的首肯。”
“不不不,在下区区拙见怎敢说是成绩,钱兄才是大将军的擎天玉柱补天彩石,将来大将军成就大事,钱兄就是开元的功臣,还望今后多多提携,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钱凤听得心花怒放,无比受用,突然眼睛放光。
“这是何物?”钱凤眯着眼,打量着温峤手中的器物。腹部椭圆,圈足有盖,盖则是带角的兽头。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此乃我家世代相传的青铜兕觥,还望钱兄笑纳!”温峤一脸诚意,能让人看到五脏六腑。
“使不得,使不得,如此贵重之物,受之有愧!”钱凤作出了推开的姿势,手中却没有力气。
“比起钱兄的恩情,区区薄礼算不了什么。”见对方眼睛一直盯在青铜器上,未挪动半分,温峤心里有了底。“钱兄若是不收,就是看不起在下,那,那在下只好把它给砸个稀巴烂。”
“好好好,恭敬不如从命,那愚兄就代为保管,说好了,代为保管!贤弟放心,只要一心一意跟着大将军干,今后你我皆可封王拜相,功名富贵指日可待!”
“全凭兄台做主!”温峤心里有底,暗自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