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华紧追慕容恪,桓温紧追褚华,都是紧追,然而目的却恰恰相反,一个是为了害人,一个是为了救人。
慕容恪不过是一个靶子!
战场就在四十里之外的一处狭长隘口,穿过隘口,就是开阔平坦的荒野,越过荒野,距离豫州就很近了。
而这隘口一东一西,中间是两山夹峙,形成一个方圆三十里的谷地,就像葫芦的肚子,东西隘口则是嘴巴。
这要是误入谷地之中,两侧有敌军扼守,还真是死地,除非有足够的粮草固守。
慕容恪听闻临漳内乱有了转机,一刻也不想耽搁,所以大清早就开始撤兵,完全不顾及晋人的耳目。
他不想恋战,所以一切都从容有序,就是告诫晋人,不要打主意,鲜卑人是撤兵,不是败退。
为防止晋人偷袭,有备无患,他预作布置,拂晓时分,就派人在西隘口前的土山上埋了伏兵。
褚华一不禀报桓温,二不奏告武陵王,完全视二人为无物,尽驱三万之众,突然追了上去。
鲜卑人发现之后,故作惊慌,加速向隘口奔来。褚华为防止鲜卑人从隘口脱逃,命令大军丢下辎重,轻兵奔袭,终于在西隘口附近追上鲜卑人。
鲜卑殿后大军无心恋战,丢下百余老弱,佯败进入隘口。
褚华的目的是拖住鲜卑人,不让其撤围,至于胜败,根本不在褚建来信内容之中。
进入谷地之后,褚华还未发现这是埋伏,当即两兵相接,厮杀起来。
当桓温率兵赶至西隘口时,见入口两侧,山头虽然不高,却乱石嶙峋,杂花怪树,当即放慢脚步,徐徐向前进发。
果不其然,还真有伏兵,箭矢纷乱,射到了马前。
见此,援兵稍稍后退,他勒马观望,听到隘口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厮杀声和战马的鸣吼声。
里面已经杀将起来,桓温两次欲强攻进去,都被箭雨射回,白白损失了几百人。而如果绕过两山,迂曲过去,天黑之前也到不了。
而且朱序说了,这是葫芦谷,东隘口是否有埋伏还不得而知。
焦躁之中,天黑了下来,鲜卑人这是要瓮中捉鳖,阻止援军进入,将中军一口口吃掉。
好在天晚了,有夜色的遮蔽,中军暂时摆脱了杀戮,还在北山麓找到了零星的洞穴,蜂拥而入,躲了起来。
桓温恨死了褚华,要不是有此不智之举,自己现在应该过了淮河,明日便能到建康。
恨也没有用,要想尽快解救出他们,就必须先解决掉埋伏的鲜卑人。
他决定在夜深时动手!
蹄声阵阵,桓温率军退出隘口,抄小路朝着北山方向奔去,不一会消失在山后。
鲜卑埋伏的弓箭手也放心了,开始从怪石后面的古树中走出来,伸展腰肢,活动筋骨,布置好值守之人,便早早进入梦乡。
三更时分,正是睡得最沉之时,两百名卫卒分作两路,分别来至隘口两侧的土山下,掏出绳索,理好飞爪。
“嗖嗖嗖!”
飞爪牢牢抓住树石,卫卒顺着绳索非常利索的攀援而上,乘黑四散摸索。
伏兵还以为晋人去了东隘口,沉浸在甜甜的酣梦之中就再也没有醒来。
又是一个清晨,晨曦初显,七彩的光线透过云雾,穿破树荫,照耀着山头,形成一个个斑驳的光影。光影之中,除了碎石杂草,还有就是散乱的手和脚,以及已经凝固的血迹。
隘口里的鲜卑人美美的用罢战饭,开始向着晋人藏身的洞穴杀了过来。
褚华他们度过了难捱的一夜,仅有的一点干粮昨晚就消耗殆尽,现在只能饿着肚子等待着和死神的尽力一搏。
钱老幺将搜刮到的几块肉干递给褚华,装了一袋洞穴中渗出的雨水,褚华皱着眉头,勉强吃下。身后几个喽啰喉结上下滚动,使劲咽着口水。
“武将军,你带人出去,守在外面,注意鲜卑人的动静。”
武庆一听,这就是让自己去送死,出了洞,凭鲜卑人那样的箭法,兄弟们还不成了刺猬?
他迟疑着不动。
“怎么着,想抗命不成?”
姓钱的仗着褚华的势力在军中威风惯了,武庆军阶与其相同,但资历远远超过他,却时常受到他的冷眼和嘲弄,事到如今,还这样盛气凌人。
武庆回击了一句:“我要是敢抗命,也不至于像耗子一样缩在这又冷又黑的窟窿里。”
“你大胆,敢嘲讽扬威将军,真是找死!”
钱老幺一块干肉下肚,来了精神,站起身想要教训教训,被褚华拦住:
“省点气力,武将军,这是军令,快去!”
武庆没奈何,这才带人小心谨慎走了出去,迎面正见鲜卑人黑压压一片,擎着刀,握着盾,杀气腾腾而来。
“褚将军,快,鲜卑人要封堵洞穴,赶紧出洞迎战,兴许还有生还之机,否则就全完了。”
一听说还有可能活命,褚华腾一下站起来,喝道:“将士们,和他们拼了。”
中军打起精神,呼啦啦像钻出洞穴的群鼠,争先恐后冲了出来。
褚华却缩在阵后,盯着钱老幺,眨巴眨巴眼睛。
钱老幺会意,对着麾下说道:“一会瞅准时机,拼死也要护送二爷突围,若是死了,抚恤加倍!”
“谢二爷,谢当家的。”
当桓温进入隘口左突右奔找到大军时,谷地上,燕兵已将大军团团围住,除了钱老幺的私兵尚能僵持对战,其余中军则几无还手之力。
丢了胳膊少了腿的,刀劈箭射,堕马者不计其数,哀嚎声此起彼伏,地上躺的尸体黄澄澄一片,鲜卑人杀得那叫一个痛快。
褚华训练士卒基本不谈兵法,而是恩威并施。自钱大时开始,用真金白银和血腥杀戮笼络了不少死忠之卒。
此时,数十人将其簇拥在垓心,左右闪躲,朝着西隘口逃去。
“言川,你率五千救援那些中军,我率五千直取慕容恪。”
“遵命,恩公小心!”
朱序派出的一万士卒是从南阳带来的,其中不少是镇军出身,马步功夫不输鲜卑人。
他们这一卷入,战场形势很快扭转,晋人的颓势得以缓和,渐成分庭抗礼之平局。
桓温在卫卒护卫下,杀开前来阻挡的燕兵,冲出一条血路,直奔阵后的纛旗,旗下便是慕容恪。
远远看见一员猛将驰奔过来,再看胯下马,慕容恪便知来者是谁,于是也一拍战马,高举胡刀,迎面冲了上来。
“桓兄,得罪了!”
“二公子,有礼了!”
二人打了个照面,谦恭有礼的问候了一声,紧接着,就是当的一声,刀剑相撞的声响,清脆震耳。
两马交错而过,随即勒住,反向又冲杀过来。
二人勒住缰绳,盘住马,较量起马上功夫。咣啷咣啷接连十几下,火星四溅,虎口震颤,三十个回合,不分胜负。
桓温力大势沉,问天剑又锋利无比,稍稍占据上风,而慕容恪仗着年轻两岁,体力甚好,也思索着扬长避短之计。
桓温比慕容恪高些,借着马势,突然双手紧握剑柄,大喝一声,垂直向下劈去。
慕容恪不曾料到桓温会如此粗鲁而直截了当,不敢硬接,急思化解之招。
而桓温乘其稍一愣神,宝剑向右一撇,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斜刺里劈向对方。
慕容恪刚刚想出化解之招,举刀上迎,暗地里却悄悄拨马,想避实就虚,再突然掣出钢刀,企图让桓温全力劈空。这样的话对方必然收摄不住,兴许还能摔下马来。
哪知刚拨开马,桓温却换了方向,剑锋从背后袭来。
慕容恪情急之下,抽出左脚,轻轻右跨,身子下了战马,左臂却搂住马头,右手一招海底捞月,攻打桓温下半身,向他小腿砍去。
桓温无奈,只好收剑,一扯左缰,马向右挪开两步,躲开了这一刀。而慕容恪却坐直身子,从后面赶了上来。
桓温觑得对方已至,两马交错之时,他长臂舒展,反手一挑,后面的慕容恪冷不防,情知无法躲避,只得弓起身子。还是躲闪不及,盔上的长缨被削去,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铁锥。
好险!再向下两寸,天灵盖就没了。
“好好好!”
卫卒为桓温加油鼓劲。
“好你个桓温,初次动手就想取我的小命,也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两旁的亲兵和卫卒急欲上前护主,结果被二人斥退,只好退往阵后观阵,为主将交好。
二人稳住坐骑,调整身形,慕容恪迎面又冲杀过来,将至之时,抽刀猛刺桓温腹心,又快又猛。
桓温不想同归于尽,因为此时只要剑锋横扫,以自己臂之长,剑之长,完全也可以刺中对方。
送死,现在自己还不想,于是只得横起剑身,想拨开这一刀。
就在兵器即将相接之时,说时迟那时快,慕容恪居然不知用了什么力道,腾空而起。一个潇洒的前翻,从桓温的头顶飞过,反手一刀,将桓温裹束盔甲的软带砍断。
同时,踩着驭风马的臀部,跳了下去,而他的坐骑似乎习惯了这一招式,不急不缓,奔了过来,驼住主人。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这一招,颇似当初在帝陵下的河谷中,自己为保护康皇帝,面对庾希一伙的利箭,在乞活军兄弟以死掩护之下,策马跃进湍流,然后飞身一跃,借着马力,落在河堤旁的那一幕。
桓温都有些发懵,暗自叹道:“难怪鲜卑人骑战水平高出晋人很多,而慕容恪更是其中佼佼者,倒在他这一招之下的不知有多少冤死之人?”
自己也知道,刚才慕容恪手下留情,只是想证明他的能耐,他完全有能力将自己制住。
而刚刚自己那一招,也掌握着分寸,不忍初次敌对交手就要了他的性命。
对阵双方主将刀光剑影,杀得正酣,看似有如血海深仇,要拼个你死我活,其实,谁也不想要谁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