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这种引而不发跃如也的风格究竟何意,桓温百般思索,想不出所以然来。
其实,他怎会知道鲜卑人背后的荒唐之举。
那是慕容兄弟之间微妙的隔阂所致,那是慕容俊夫妇想排斥慕容恪而明珠暗投所致,将大燕第一名将扔在这可有可无,可打可不打,可胜可不胜的洛阳城外!
“恩公,圣上不是来信,说可以从蜀地调兵了吗?”
“选择从蜀地调兵,那比荆州还远,圣上也是无奈之举。为人臣者,怎么忍心给君王添乱增忧?我所担心的是,蜀地现在安定,来之不易。若骤然调兵,容易造成误会,以为天下要大乱。”
天下未乱蜀先乱,蜀人好动,万一再有人乘机作乱,那就得不偿失了。穆帝虽然有这样的旨意,但是桓温审时度势,并不想如此。
所以最迟月底前,要么鲜卑人撤兵,要么决一死战,总之,无论如何也要结束眼前的僵局。
式乾殿上,穆帝聚精会神翻阅着奏折,不时用朱批圈圈画画,案头上已经摞起了厚厚的一沓。
穆帝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准备稍稍歇一会。
只要洛阳不失,大司马早几日晚几日回来并不打紧,证据确凿,罪恶昭彰,褚华他也跑不掉。
穆帝闭上眼睛,小寐一下,翻来覆去,可觉得总不踏实,一点也静不下心,又回忆起昨日回寝宫时,路过太后寝宫,听见外面两个侍女在窃窃私语,悄悄议论,好像是在谈论太后的病情。
寿辰时,内侍还说太后面色正常,怎么时隔不久就犯起病来?
“王内侍,最近太后那边可有什么情况?”
“回陛下,听宫内侍女娟儿说,太后这两日或是凤体染恙,茶饭不思,精神倦怠,已经传了几次太医了。”
穆帝心想,还真是这样,急问道:“是什么病症?”
“这个奴才倒不太清楚,这就去问问太医。”
“算了,不必了。”
穆帝未参加太后寿宴,说好了得空去瞧瞧,也没有履约,其实就是托词。后来太后又派人来请过两次,也被他回绝了。自那之后,就一直再无音信。
穆帝有些不忍,正巧,自己痼疾有发作之相。
这季节,柳绵多了起来,容易诱发喘鸣,一会有太医来给自己送药,固本补气,以防不测,顺便可以问问太后病情。
“回禀陛下,太后脉象还算平实,有些发热,伴有头晕恶心,应该是受凉所致。”
穆帝疑问道:“天气逐日转暖,太后怎还会受凉?”
“季节交替之时,乍暖还寒,忽阴忽晴,这也是常事。前一阵子倒春寒,天冷得紧,兴许是那时候不当心而寒气入侵,在体内酝酿蓄积,到现在才发作。而且,太后看起来情绪不大好,心气不顺,也容易加剧病情。”
“那要紧吗?”
“臣和同僚诊视过,尚属初发阶段,目前尚无大碍。臣等开了方子,过几日再看,如低热不退,可能就要下些猛药,逼出寒气才行。”
“哦,知道了。”
“陛下龙体也要当心,臣还是那句话,药石乃是外因,病是要靠养的。切忌过度劳累,心情也不能大起大落,戒嗔怒,戒焦虑,还有柳絮、花粉特别是绒毛、毛发之类的东西千万不要沾染。”
穆帝笑道:“嗯,等立了秋,就把宫内的杨柳都伐了,除了御花园之外,驰道上,院墙侧,寝宫内外,能开花的也都给移栽出去。”
一个内侍走了进来,禀道:“陛下,皇后娘娘让奴才敦请陛下回宫,说连日操劳,莫累着龙体。”
“朕知道了,看完这些奏折,就回去。等大司马回来,朕想这么勤政他都不会答应。”
银儿扶起蒜子,劝道:“太后,药已温好,趁热喝了吧。”
蒜子刚尝了一口,便摇摇晃晃放下药碗,有气无力道:“怎么这么苦?先搁着,一会再喝。”说完,又疲惫地躺下了。
“银儿,去把那貂裘取来,就在帐后的柜子旁,哀家觉得有些冷。”
银儿答应一声,便去取了。
这时,风风火火的跑进来一个人,张口便压低声音道:“太后,王内侍说了,他说圣上……”
“住口!”
来人立马被太后打断。
“银儿,你先出去吧,你也累了,就让娟儿来服侍吧。”
“是,太后。”
银儿转身出来,向门外走去,身后,鸦雀无声,银儿感觉到,脊背上四道火辣辣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王内侍真这么说的?”
“没错,太后。”
褚蒜子有了底气,有了信心。
“娟儿,从明日起,每天天黑之后,就带上两个信得过的丫头守在门口,要这样这样……”
褚蒜子吩咐完后,又叮嘱一句:“注意动静,要做得自然。”
门外的银儿驻足倾听,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听见脚步声,便知是娟儿出来了,赶紧匆匆离去。
褚蒜子掩上门,碗中的汤药她没有喝,而是倒得干干净净,然后走至帷帐后,那里是她的沐浴之处,地上有只浴盆。
她轻解衣扣,将衣裳一件件的脱掉,一丝不挂,站在铜镜前,静静的欣赏着自己的胴体。
在烛火的映照下,镜中的这副皮囊精致无比,绝美异常,看不见一道疤痕,看不见一道皱纹。
纵然有些病容,也掩盖不了这天生的美貌。葛天师在她幼时就说过,龙睛凤颈,富贵之相。
慢慢靠近铜镜,脸庞越来越美艳,越来越清晰,而角落的那副图案却越来越模糊,棘条不见了,黄鸟消失了。
她蹲下身子,坐进宽大的浴盆之中,旁边的木桶里,清晨打来的热水早已凉透。她伸出手,拿起银舀,舀着凉水,从凤颈开始,向身上浇去。
一次一次,一舀一舀,浇遍全身,乳白滑腻的肌肤上冒起阵阵白雾,她咬着牙,屏着气,闭上凤睛,脸色时而紧绷时而舒缓,她享受着这痛与快感并存的滋味。
次日一早,银儿端来羹汤细粥,送至屋内,呼唤了两声,蒜子都没有答应。
银儿走进一看,蒜子仰面朝天,锦褥裹得紧紧的,眼睛还没有睁开,身体却瑟瑟发抖。
银儿身手一摸,额头烫的吓人。
“来人啦,太后昏迷不醒,快传太医!”
建康城内的褚蒜子昏迷了,洛阳城内却别有一番景象。
“大司马,大司马,好消息,好消息!”
洛阳守将朱序兴冲冲跑进来,一脸喜色:“鲜卑人撤兵了。”
桓温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嚷道:“走,上城楼。”
凭高远望,燕营中确实是撤围之状,依稀能看到,人影跑来跑去,穿梭不停,白点一个个消失,那应该是在拆除帐篷。军卒似乎在收拾物资,装上马车。
辕门处,燕兵却严阵以待,兵戈凌厉。
这越发说明,鲜卑人为安全撤兵而留下殿后兵力,目的是防止敌人偷袭。
朱序心里痒痒,问道:“大司马,咱们要乘势追击吗?鲜卑人拖了咱们这么久,将士们都憋着闷气,索性追过去,咬住他们。”
桓温摇摇头,说道:“常言道,败兵可追,归师勿遏,死地之兵,不可轻也。胜之不足为武,败则徒丧前功。”
意思就是说,吃了败仗的队伍,溃不成军,毫无斗志,可以追击掩杀,而回程的大军,思乡心切,谁也不能阻挡其回归的步伐,他们宁可死,也要回去,绝对不能轻视。
朱序明白了,附和道:“嗯,再看鲜卑人的样子,不是溃败而走,而是主动撤兵,对,的确不能追击。”
眼看着辕门处的燕兵也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之中,桓温吩咐道:“郗超,以我的名义,奏报圣上,就说鲜卑人已撤围,如无意外,我明日即可班师,请圣上勿念。”
夜长梦多,桓温让派人立即快马送往京师,就是担心时日一长,穆帝放松戒备。
毕竟,皇帝还年轻,他远远不是盘踞深宫多年的老树根之对手。
有了明确的返程日子,穆帝这几日就不会焦躁,而会在快意之中等待大军凯旋,这也有利于他的痼疾。
桓温原计划回到京师,就彻查案情,揪出真凶,绳之以法,彻底铲除朝中的奸佞,实现郗超洁癖理想中的净土。然后便率兵北上,极力建议穆帝迁都洛阳,经略中原。
同时,和冉闵达成盟约,将秦人和鲜卑人逐回老家,让他们再无觊觎中原之可能。
慕容恪还真是心有灵犀,提前撤兵,如此默契,难道他未卜先知,料到我月底前要决一死战?
桓温心里美滋滋的,能有这样的对手,也是幸事!
“言川,派两名探子跟随,看看鲜卑人是否真的撤了,如果属实明日咱们便可启程回京。”
桓温走下城楼,心情舒畅,回到郡衙,还沉浸在愉悦之中。
一个哨探的卫卒嘚嘚疾驶而来,飞身下马,急道:“大将军,大事不好……”
言川骂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鲜卑人杀回来了不成?”
卫卒道:“不是鲜卑人杀回来了,而是扬威将军率军掩杀鲜卑人,此刻正厮杀着呢。”
桓温急火动心,大怒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褚华不遵号令,擅自发兵,坏我大事,简直是目无军纪,胆大妄为!这一回,定要军法从事。”
朱序劝解道:“大司马,褚将军大营毗邻鲜卑人,或许是发现了什么战机,也未可知。”
“还能有什么战机?刚才咱们也看到了,辕门处井然有序,不慌不忙,那些殿后的劲卒淡定从容,可见慕容恪是作了充分准备,就是为了防咱们这一手。褚华他这是自投罗网,死不足惜,只是委屈了那帮中军。”
褚华愚蠢之举,让桓温怒气冲冲。
“那现在该当如何?鲜卑人恼怒之下,定会卷土重来。而且根据距离推算,鲜卑人队伍前方有一险要之处,名唤葫芦谷,若大军被困在那里,生还希望渺茫,还望大司马谨慎小心。”
桓温泛起愁绪,踌躇了片刻,还是说道:“有劳将军提醒,这样,你安心守城。言川,点齐一万守军,备足干粮,随我出征,接应中军。”
“恩公,还接应什么,这是他自己投河自尽,为何要咱们去救?”
“我不是为他,他若这样就死了,那是便宜他了。我是看在中军的份上,还有武庆将军。如果他们全军覆灭,鲜卑人真要像朱将军说的那样,再杀个回马枪,洛阳还怎么守?快走!”
褚华不经请示,便冒险擅自追击准备撤退的燕兵,并非捕捉到了战机,而是他自己的心机,目的是配合褚蒜子下的一盘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