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大局底定后不久,在徐州城楼,一个军士匆匆喊道:“报!校尉大人,城北二十里有一彪人马正向州城而来。”
“快,通知下去,全城戒备。殷浩,随我登楼。”郗鉴走后,徐州城内只留下五千军士,由郗愔统领。郗愔不敢怠慢,火速前往西城楼查看。
不一会,这支兵马进入眼帘。从服饰上看,无法判定身份,马上人既有大晋的黄盔黄甲,也有赵人的黑色甲胄,更多的则是步军,身着单衣,如流民山匪打扮。
约有四五千人,稀稀拉拉,毫无阵型可言,步伐却很快,转眼快到了城下。
“公子,这帮人像是败兵,他们的目标应该是南下奔命,和咱徐州无关。”殷浩打消了郗愔心头的担忧。
郗愔松了口气:“这些都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朝廷最北的城池就是徐州,再北就是赵人和鲜卑人混战的地方,奇怪!”
“校尉,桓温回来了。”
郗愔回头一看,见是桓温,顿觉宽心许多。“老弟,你眼力好,看看对方是何许人也。”
这声老弟叫得桓温很不自在,郗鉴对苏峻随口撒了个谎,说他二人结为兄弟,这就是随口一说,并不能当真。
哪知郗愔自从听闻桓温游骑到梁郡的经过后,就觉得这家伙有胆识,特别是樗蒲一赌,桓温的谨慎还有不给自己面子的直爽也打动了他。
身为出身刺史之家的贵公子,祖上又大有来头,郗愔自然也有恶习,比如高傲,好胜,爱财、酗酒等等,不过常年跟着父亲固守徐州,也养成了识才爱才的优点。
他断定桓温值得交往,所以自郗鉴走后便老弟长老弟短的称呼起来。
“禀报校尉,这帮人八成是青州兵!”
“你这么肯定,有何凭据?”郗愔反问道。
“他们从北方来,向南过了淮河就是大晋的疆土,赵人和鲜卑人不会如此,只可能是青州的,因为朝廷一直在争取苏峻。”
桓温刚解释完毕,继而又爆出一句。“不是八成,是十成,你看队伍中间那个着黄色甲胄的将领,那柄长刀!”
居高临下,隔得又远,看不清相貌,但桓温对那柄长刀印象深刻,韩晃使的就是长刀。
“没这么凑巧的事,他们就是青州兵。”桓温脱口而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殷浩瞥了他一眼,桓温才发现自己无意中暴露了对青州十分了解的老底。
这句话,郗愔要是还听不懂,那真就是傻子。“老弟,你在青州呆过,苏峻那番话就是说给你听的,愚兄说得没错吧?”
桓温讪讪着垂下头,算是默认了。
郗鉴替自己挡了苏峻的诡计,他感恩戴德,消除了所有的戒备。本想将自己的来历和青州的实情说出,只可惜郗鉴被苏峻和路永围在中间,一点近前的机会也没有。
此时,他的心头有个疑问:“韩晃为何要南下?”
“想什么呢?这次行动有何发现?”郗愔猛然一问,将桓温从思绪中唤起,城外青州兵已不见踪影。
时隔两个月,桓温再探梁郡时,惊奇地发现有不少兵马和大车返回城内,应该是河南三郡的战事已经分出胜负。那就意味着,徐州的压力大了,赵人一直意图染指徐州,谋划着将淮河以北的疆土收归囊中。
“哎呀,父亲怎么还不回来,王敦叛军不是已经瓦解了吗?”郗愔回到大堂,坐立不安。
“公子莫急,刺史大人此次平叛立下大功,论功行赏,一定能封个爵位,指不定还能调回京师任职。”殷浩安慰道。
“要真是那样就好喽,不过希望渺茫。父亲固守徐州,力保重镇不失,功劳不小吧。可这么多年还是刺史,唉!就别多想了。再说了,他心直口快,不肯低头折腰,朝中那些大人物也不喜欢他,能保住徐州就算是烧高香了。”
桓温听了心里也很酸楚,自己的命运操在大人物手里不奇怪,可郗鉴贵为刺史,怎么他的命运也有大人物掌握!这些大人物是谁?难道皇帝也要对他们言听计从?
半月之后,郗鉴才回到徐州。
“真是惊心动魄!”
“朝廷命悬一线,若不是王司徒釜底抽薪,江山真要变色!”
大堂上,郗鉴将前后经过绘声绘色描述一遍,身旁的三个人感叹不已。
当讲到王导叔侄如何危难之际两次献计,王敦如何身死,还有王含王应父子船沉溺死之时。郗鉴话里话外揭露出个中隐情:
朝廷派王允之父亲王舒前往荆州扫平王敦老巢,结果王舒暗中给王含父子送信,让他们兵败后回荆州躲藏。二人高高兴兴投奔王舒,在荆州江心上,没等到王舒,却等来了杀手。
王舒密派水军悄悄凿沉船只,杀了王含父子,事后上报朝廷。
“他为何要这么做?他们不是同族兄弟吗?”桓温百思不得其解,疑问道。
“一方面担心他们落入朝廷手中,牵连更多的人,再戮尸东市,于王家脸上无光;另一方面,是向朝廷表明心迹,和叛贼划清界线。”郗鉴解释道。
“虽然没有证据,但所有朝臣都是这么想的,否则怎会发生这种巧合之事!船只在芜湖、江州都没事,偏偏到了荆州就沉了。圣上心知肚明,不过这种细枝末节之事并未放在心上。”
“手段是狠了点,却是明智之举,王司徒果然是高手!”殷浩言道。
这样自断手足的事岂止只是狠了点,桓温并不认同。
这些世家大族他还未接触过,以前只是从父亲口中听过只言片语。这一回,王导的手段给他的内心带来巨大的震撼,为了保住家族,真可谓不择手段,心狠手辣。
他想起了小时候,每到天晚时,家中破墙上出现的壁虎。他和弟弟恶作剧,用树枝压住它的尾巴,壁虎一见危险来临,为了逃生它忍痛丢下尾巴。而不久之后,新的尾巴又能长出来。
断尾求生,这和王家何其相似!
还有一点他也不能释怀。正如郗愔所料,郗鉴冲锋陷阵,还折损万余精锐的州兵,结果朝廷并未封赏,还把他撵回徐州。
理由则冠冕堂皇,徐州重镇,非志大善谋者不能胜任,而且朝堂之上,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徐州,交给别人驻守,朝廷不放心!
“没什么,朝廷这也是知人善任,让我去别的地我还不肯呢。”郗鉴云淡风轻,毫无怨言。
“只要能尽快将徐州缺额补足,再调拨些辎重粮草,我就满足了。不光是我,温峤功劳更大,还是任职江州刺史,陶侃凭借临阵倒戈升任荆州刺史,都差不多,差不多。”
“爹,那现在朝廷谁主政?”
“名义上还是王导,不过这层面纱早晚会被撕掉,那庾亮一直垂涎尚书令一职,想主持朝廷政务。”
“王家不是倒台了吗?”
“王家也并未倒台,圣上还赐王导郡公爵位,王导戴罪之身哪敢承受,死活辞让,现在还任原职司徒,至于权柄嘛,所剩无几。那个杀死族兄的王舒就任会稽太守,也是一方之尊啊。”
“圣上真是仁慈,王敦罪恶滔天,王家竟然未受连累!”殷浩叹息道。照理说,削职为民逐出建康都算是开恩,还能保住职位,真不可思议。
眼前三个后生,一个是儿子,一个是颇为欣赏的桓温,还有就是为徐州出谋划策的殷浩。
郗鉴没有戒备之心,无话不说:“我以为,除了仁慈,圣上或许还有别有深意。”
“爹领兵作战身先士卒,这没的话说。可在耍权弄谋察言观色方面,向来是慢别人一筹,圣上的天机爹能揣度?”郗愔调侃道。
郗鉴呵呵笑道:“你小子又在出言嘲讽,这个把月爹算是领教了,圣上对庾国舅并不是那么信任,是既想用又不敢大用。或许是圣上察觉他这个舅子也非善类,有野心,所以故意留着王家,藏了这一手。”
“想来这就是君王御下之术,制衡之道!”桓温想起苏峻对韩晃和路永的那一套,十分相似。
“我心直口快,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你们听着就是,切莫到外面嚷嚷。闲话少叙,说点正题。据报河南三郡争夺大战已近尾声,赵人很可能腾出手来觊觎徐州,咱们要做好准备,严加防范。”
这消息和桓温再探梁郡的情势吻合,四人从午后一直商议到掌灯时分,郗愔想到父亲一路劳累,应该早些休息,便带着二人准备出去巡城。
“桓温,你留下!”郗鉴道。
桓温咯噔一下,这口气不容置疑,带有一种威严。
回头看看二人,只见殷浩挤眉弄眼,食指还竖在唇边,是在提醒自己慎言。这位在青州患难一年的朋友越来越觉得陌生,他明明跟郗愔贴得很紧,却让自己对郗鉴保守秘密,这究竟是何用意?
前阵子,自己问过朱军头,殷浩几次来找自己陪郗愔樗蒲,为何没有转告。朱军头莫名其妙,称从未看见殷浩来过。
朱军头毕竟年长几岁,似笑非笑的说道:“校尉是谁,那是刺史大人的公子,谁不想巴结!我想巴结还没机会呢。”桓温只当是玩笑之词,殷浩不会这么小气,这个年纪,也不该有这么深的心机。
这次,自己不会听他的,对郗鉴保留没有任何必要。这一年多的所见所闻,让他对郗鉴产生崇敬之情。
果不其然,郗鉴问起了苏峻当日为何要突兀的说出那番话。桓温竹筒倒豆子,将苏峻如何和赵人勾结,如何贩卖人口和鲜卑人换马,如何谋害恩主占据青州还有私通王敦的丑事和盘托出。
桓温说完,一身轻松,而他,也从郗鉴口中得知了一条天大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