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浩无地自容,负气而走,他不想惊动昔日的同僚,更不想惊动郗鉴,选择了悄悄出发。
想不到的是,城西大门,郗鉴已在等候,专程为他送行。
郗鉴轻叹一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殷羡只是池鱼,以皇帝的睿智,岂能不明白个中曲折?
但为了维护王导一家的声誉,也为了维护司马皇室和大晋朝廷的声誉,只好舍卒保车。
殷浩其实连池鱼都不该算,还是受到了牵连。郗鉴摇摇头,说实话,他真舍不得殷浩离开。
朝堂之事传到徐州,庆幸的是,自己长年驻守北地,远离政治漩涡,此番未被波及到。而不幸的是,随着最后一丝面具被撕破,几位辅政老臣已经站在了悬崖边缘。
其实,在这场没有赢家的争斗中,有的人看似占据了上风,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满身伤痕。
他们的时代要结束了,当然,自己也属于这个时代!
“寒冬腊月,北风凌厉,大人年事已高,怎能为我受冷风肆虐,愧煞小人了。”
殷浩一把将自己身上的棉服脱下,裹在郗鉴身上。
郗鉴还未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劝道:“朝廷旨意只是说三年内不得察举征召,但并未说已经为官的要罢免,你为何主动请辞?”
“男儿大丈夫有谁不愿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将一载,安民一年。事已至此,我怎么还有颜面食朝廷俸禄,行走于州衙僚属之间。正好,无官一身轻,今后有足够的时间读书,游历,修身,养心。”
郗鉴喃喃道:“良臣良将却废弃不用,浪荡江湖,是谁之过?”
殷浩强颜欢笑,说道:“大人切莫为我感伤,至少我还苟活着,而桓温呢,他们至今还生死不明。这样的世道,官不当也罢,将不做也罢。”
“老夫虽拙于辞令,但心如明镜。这些年,老夫深知桓温和你二人,是我大晋新一代年轻将才,也曾多次举荐你们,奈他们空有慧眼,却不识珠玉!”
“大人知遇之恩和栽培之德,我粉身碎骨,不敢有丝毫忘记。大人多年独守孤城,为朝廷戍边,须发皆白,我实在不忍弃你而去,可迫不得已。临别之际,有一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郗鉴诚挚道:“老夫洗耳恭听!”
“大人也该向朝廷请辞,回京师颐养了!”殷浩的关心是殷切的,但他不敢说出缘由。
“颐养?你们这些年轻将才都不肯使用,只能驱驰我们这些老马了。可惜啊,老马终有无力奋蹄的时候!”
“大人,我还有一言提醒。圣上亲政后,朝局应该还会变动,临漳肯定也会如此。徐州对赵人而言如鲠在喉,我总感觉,赵人肯定有什么大的阴谋,请大人多多珍重。”
殷浩还是努力说服自己,稍稍又透露了自己的看法。
郗鉴道:“没事,赵人多次攻城,还不是无果而终,你就放心吧。不过,你这份情谊老夫心领了。等圣上亲政,朝局稳定下来,老夫定会请辞南归。”
“那我就告辞了,大人保重!”
“时势造就英雄!殷浩,老夫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有用武之地的,一路珍重!”
殷浩挥了挥手,一介布衣,一匹瘦马,带着满腹的愤慨,满腔的惆怅,辞别了孤城!
途经芒砀山附近时,他还转头西望,看看群山的轮廓,心里暗自苦叹,还不如山上那帮神秘的山匪活得痛快。
此刻,刘言川正咧着嘴,笑逐颜开。
“大哥,咱们今日又大发横财,真是老天开眼,天上掉下馅饼,正巧砸在弟兄们嘴里。”芒砀山寨,老三兴冲冲地说道。
桓温正巧进来,插话问道:“什么横财?”
三当家说起横财,喜得乐不可支。
原来,最近俩月,山下常有大批马车经过,装满粮草还有被服,应该是向徐州城运送辎重的。
兄弟们按照桓温的吩咐,固守山寨,不敢打人家的主意。
可奇怪的是,车队每次经过东山山麓,总会从车上滚落几大包下来。押运的军士离得很远,竟浑然不觉,赶车的车夫也没有意识到,车上丢了东西。”
沈劲笑言道:“看来大晋新政有方,短短两年,官仓就溢了出来,否则这么多粮食被服丢掉了,他们也毫不在乎。”
刘言川笑道:“管他了,这些是弟兄们捡的,又不是抢的,是便宜了我们。恩公,眼下山寨储蓄可不多了,这些还都是你上山前弟兄们攒下来的。这两年,除了抢夺赵人的大营以外,几乎没有下山抢过。”
天上怎会掉馅饼?
桓温没有这么乐观,他转动脑筋,左想右想,觉得没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后勤辎重乃军中战备物资,徐州军士也不阔绰,不可能马虎大意。
转而一想,难道是?
桓温心头一热,顿时泪水盈眶!
徐州城里,郗愔还在嘟囔着抱怨他爹。
“粮草吃不完咱们还可以卖一些,赚点银钱,给军士们加饷银,总比这样悄悄扔给他们好。再者,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领会,这是咱们故意送给他们的。倒不如直接说清楚,还能有一份情谊。”
大垂耳笑道:“公子真糊涂,专门把朝廷的辎重明目张胆送给芒砀山,万一有人上奏朝廷,会扣咱们一个勾结山匪,倒卖军资的罪名,而且罪行还不小呢。”
郗愔被下属呛了一句,翻了一下白眼。
郗鉴也斥道:“你堂堂校尉,还不如下属明理,就知道拿军饷,赚银钱。寒冬已至,青黄不接,正是他们储蓄粮草过冬之时。最近从未听说他们打家劫舍过,山寨哪来那么多粮食度日?”
郗鉴此举是将心比心!
芒砀山山匪在王丞相北征时就立下大功,前次石遵围城时他们虽未直接出手援助,但听探子来报,双方曾发生激战,损失还不小。
大赵今后再来攻城,也得要掂量掂量,这也是山寨从侧面帮助了徐州。他投桃报李,悄悄输送些物资给他们,也在情理之中。
殷浩走后,徐州失去一员良将,往后的岁月,更需要山寨的支持!
式乾殿上,王导拜倒丹墀,面色苍白,而且还连呼带喘。成帝一看,就知他抱恙在身,行动不便。
“老丞相,快坐下说话。”成帝亲自下阶,扶起王导。
“陛下,老臣江州之行一切顺利,宣读了陛下的旨意,拜祭了温大人的在天之灵。温家阖门上下感念陛下,皇恩浩荡啊!”
“想想真是可惜,不惑之年便弃朕而去,大晋痛失股肱!”
成帝真的为温峤惋惜,特别是诀别之前的那番话打动了自己。每次想来,都会触动心弦。
“爱卿,身体好些了吗?”
“陛下,老臣身体已大不如前,赴江州几日便染了风寒,蒙陛下体恤,在家休养,至今仍未痊愈。然心念陛下,因而抱病上朝。”
“老丞相,这是何必!再大的事,也要等身体痊愈了再上朝不迟。今后,朝中仍有诸多大事要仰仗你呢?”
“没用了,老臣行将就木之年,再休养也无法恢复了!”说完,王导从袖中颤颤巍巍的掏出一份折子来,呈了上去。
“老爱卿,这是何意?将息几日,定会好转,怎要请辞啊?朕不允!”
这一幕,既在成帝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于公,新政已施行两载,一切皆井然有序,朝廷只要按部就班,扎实推行即可,有无老臣主导并无两样;于私,老臣自出仕以来,为大晋奔走了近五十年了,如今油尽灯枯,万望陛下赐骸骨,归园田,老臣不胜感激!”
“陛下,老丞相乃我大晋栋梁砥柱,万不可准!”
庾亮心里暗喜,然而口中却是一片挽留之情。
“国舅谬赞了!”
王导对这种逢场作戏的官场套路再清楚不过。
“大晋的栋梁砥柱乃是陛下,臣恰逢盛会,攀龙附凤而已!陛下,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都有曲终人散的时候。陛下亲政后,定会有一番大作为,总不想中兴之路不时有朽木顽石吧!”
“好吧,容朕细作思量,再作定夺。”
成帝心里有些不好受,尤其是王导所说的为大晋奔走近五十年的那句话。
“好,老臣告退了!”
王导小步退出,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又折了回来。
“陛下,老臣还有一事启奏,已故宣城太守桓彝之子、朝廷钦犯桓温,近两年一直没有下落,臣以为,不如取消追缉。”
“老爱卿现在为何又忽然改变主意,之前可都是你坚持的。”成帝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他这是在揭王导的老底,因为上次朝堂对质,庾亮已经掌握了证据,江彪是路永所杀,桓温是被冤枉的。
“可能是人老多情吧,老臣这几日总是回想起当初桓彝大人,他为国捐躯战死疆场,有大功于朝廷。还有,在江州凭吊时,臣也曾想起温大人对桓温的关切和厚爱。”
庾亮想了想,却认为不妥,赶紧劝阻。
“老丞相果然是仁义之士,重情之人。可是,朝廷的法度不可动辄轻改,朝廷钦犯乃是陛下金口所定,无凭无据停止缉捕,岂不是有损陛下天威!再者,桓彝有功,朝廷已行嘉奖,难道这还能用来抵罪吗?为国尽忠又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买卖,请陛下慎重。”
成帝沉吟了一下,没有驳斥庾亮。
王导知道成帝犯难,他也不想再和庾亮纠缠,便草草道:“既然庾大人认为不妥,那,老臣就告退了。”
迈出式乾殿门槛,他总算得到了一些慰藉,心情稍许舒畅些。暗想道,阻止赦免桓温,是你庾亮干的!
庾亮死死盯住王导,希望他回头时能看一眼自己,互相敷衍一下,施个礼。
他望眼欲穿,希望能看到王导的眼神,再来一次四目相对,把上次自己发配芜湖,在御街上遭遇王导丞相车驾时,那番嘲讽眼神给自己带来的落魄找补回来!
可他就是没有王导的道行深。
人家根本就没有正眼看他,甚至连余光瞥过的机会也不给,而是一直低着头,退至门槛处才低低的转身,将自己狠狠的晾在一边。
成帝原本想就势撤销追缉,然庾亮未等自己开口,就提出异议,且理由有根有据,他也不宜当场驳斥。
他恨恨不已,要么舅舅撒谎了,要么母亲被骗了,总之,庾亮一丁点改变也没有。
成帝胸中有了安排,亲政后,要狠狠给庾亮一个下马威,提醒自己的舅舅,外甥已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