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一旁王内侍送来的诏书,王导详加浏览。
“朕以眇身,身登大宝,然而不能光阐大道,乃至叛贼滔天,社稷危逼。温公举勤王大旗,五州响应,元恶授首,王室危而复安。今追赠公侍中、持节,公如故,赐钱百万,布千匹,谥曰忠武,祠以太牢。”
王导热血上涌,激动万分,成帝对温峤的追赠和谥号一点也没有吝惜,胸襟开阔,厚道大度。
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将来身后,成帝必也不会亏待。
因为成帝说了,自己勤劳国事的时间比温峤更长,成帝这是委婉的给自己一个死后的承诺。
“老臣代温大人叩谢陛下隆恩,老臣愿往!”
“好吧,三日内,择日前往。”
“陛下,那尚书台之事?”
“丞相放心,离京期间丞相职责由何充代为处置。哦,对了,庾亮也调回京师,和何充一起协理朝政。”
成帝双唇轻启,声音并不高,可在王导听来,比震天的响。
他明白,该来的终究来了!
犹如晴朗的冬日,响起了惊雷,刚刚接诏时的热血上涌,倍感恩宠,竟然是以庾亮的返京作为代价。
不过,这能怨成帝吗?不能!
成帝已经给了足够的台阶,足够的机会。成帝把自己捧上高高的神坛,是自己一脚踩空跌落下来,只能怨自己!
王导不敢抬头,怕成帝看到自己眼神中的自责、无奈、不舍还有绝望,打败自己的不是陶侃和庾亮这样的对手,而是自己。
这是一个信号,清晰的信号,王导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了!
“陛下,老臣前往江州之前,还有一事放心不下。今年暑月一直就要清理的先帝寝宫东堂,因老臣倦怠,至今未得空,里面有诸多尚未存档的机密文书,老臣须亲自整理。”
“老爱卿对先帝的拳拳之心令朕动容,那就有劳了!”
与周边高墙明瓦的建筑相比,被遗忘在宫城一角的东堂显得寒酸,几年以来一直没来得及清理,今天终于等来了王导。
明帝为人勤政,常常通宵达旦,在此处理政事,还常常约见自己这样的老臣,可惜上天妒忌,早早驾崩。
门锁锈迹斑斑,墙壁上的部分饰物已脱落,斑驳一片。
进殿后,王导发现墙角门后都已被蛛网占据,案几上,木栅栏上,全是一层厚厚的灰尘,地上堆积着明帝御批过的奏折文书。
王导一声吩咐,尚书台一些属员开始动手清理,先行归类,清点后统一归档。
他漫不经心,亲自动手收拾,这里面,每一封奏折,都让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明皇帝的音容。
正收拾时,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封册上注明的上书人是桓彝,时间为太宁二年,正是王敦叛乱的那一年。
这里面会写些什么?
那个时候正是乌衣巷王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王导还清晰的记得那个晚上,大雨滂沱,王家百余人跪在式乾殿外,等待朝廷发落。他泪流满面,恳求桓彝在明帝面前为王家陈奏几句,可桓彝拂袖而去。
等桓彝乘着酒兴从里面出来,王导再次低三下四,询问明皇帝的态度,桓彝喷着酒气说了一句“除非上天开眼”。
王导记忆犹新,所以才有了后来极力报复之举。
他焚毁朱雀桥,逼迫桓彝逃回宣城,而被韩晃追赶;他密令江播,暗通叛军,出卖了桓彝,之后又处处迫害桓温,还将桓秘下狱。
眼前的这份奏折里,肯定写满了针对王家的阴狠恶毒之语。
王导乘人不备,悄悄藏入袖中,走出了东堂。他躲开了众人的视线,拧掉蜡封,倒出文书,迫不及待的读了起来……
“皇儿,你舅舅主意可行吗,王丞相怎么说?”
成帝来到崇德宫,略有不安,庾太后当即关切的问道。
“他丝毫没有犹豫,满口答应去江州。当朕说出庾亮舅舅回京一事后,他迟疑了片刻,很快就恢复了冷静,或许他早就想到会这样吧。虽然如此,但朕还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悲凉。”
太后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从他忧郁的表情就看出来,他心底里还有一些不安和不舍。他或许在抱怨母亲,或许在怨恨庾亮。
那一次的伤害,已经在他内心刻下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但是有母亲在中间生拉硬拽,逼迫他强颜欢笑,作为母亲的又怎能忍心?
而几个哥哥抓住了她的软肋,动辄抬出已故的父亲。作为女儿,无法拒绝父亲的遗嘱,而作为母亲,更不想强迫自己的孩子!
“皇儿!”
庾太后走进成帝身旁,把他轻轻揽在怀里,母爱的暖流洋溢全身,母亲已经许久没有抱过自己了。
自己皇权在身,至高无上,万民敬仰,百官叩拜,但他们敬仰的是自己的权势,叩拜的是自己的御座,并不是司马衍这个人。
而抱着自己的这个人,才是世上真正关心爱护自己的人!
不管自己是君,是臣,是官,是民。这个世上,对自己最亲的人就是她,成帝原本无情的心肠再次融化在亲情中。
“皇儿,有没有埋怨母后,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多事?”
“儿子怎敢埋怨母亲,知道母后是迫不得已,也有难处,否则怎么会要把舅舅调回京师呢?”
“他已经改过自新了,他跟母后说,只要能接替王导,今后必将一心为国,为陛下分忧。”
成帝心想,母亲你太善良,太单纯了,像个孩子。
如果真能痛改前非,公允为国,那就不是他庾亮了。
“你亲政后能用则用,不用则罢,一切全都由你。他和我一样,心里只有司马家和庾家,所以,再给你舅舅一个机会吧。母后已经交待,这是最后一次帮他们,母后归政后绝不会再干涉任何政事。从今往后,我们见面只谈家事,不问政事。”
被两个舅舅呼来喝去的母亲,竟然说着带有决绝的话,知道母亲是被逼到情非得已的份上。
他强忍着泪,哀哀说道:“母后,孩儿知道了,这就去办!”
成帝也郑重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
庾太后对哥哥一次次的纵容和软弱,想在皇权和后族中找到一个利益的平衡,从而皆大欢喜。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这份苦心最后酿成了一杯苦酒,而最终饮下这杯苦酒的正是她的宝贝儿子。
而她,至死也不能原谅自己的亲哥哥!
王导失魂落魄的回到乌衣巷,马车已经到了府门口,自己还沉浸在追忆中。
“老爷,到家了。”
管家连喊了几次,他才回过神,掏出绢帕,擦了擦浊泪,挪着步子进入府中。
“叔父,怎么回事,你的眼睛?”
王允之看到王导神色怪异,而且眼睛浮肿,难道是被皇帝斥责了,他不敢多问。
“没事,外面风沙太大,不小心迷了眼。”王导扭过脸,敷衍以对。
“管家,去,把街门关上。”
管家疑惑地问道:“老爷,大白天的关街门作甚,要有客人来访,多不便。”
王导叹道:“现在不会有客人,今后估计更不会有了!”
“允之,你去收拾一下,随叔父明日去一趟江州!对了,你以叔父的名义给滁州府修书一封,让他们放了桓秘吧。”
“叔父,遇到什么事,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去吧,得空时再告诉你!”
王导精神倦怠,不想再多言语,王允之跌入云里雾里,起身去收拾去江州的行囊。
远在北方的徐州,也有一个人在匆匆的收拾行囊。
郗愔不忍心,劝道:“殷兄,真的要走吗?徐州,你呆了这么多年,真舍得别它而去?”
“不是我自己想走,朝廷的旨意你不是最先看到的嘛。难道我不主动辞职,还等着朝廷罢职吗?”殷浩只顾收拾行囊,头也不抬一下。
“走了你能去哪?”
“天下这么大,还能没有立足之地?先游览山水,然后再回陈郡老家服侍母亲,说不定,还能给你找个弟媳妇。”
殷浩故作轻松,笑着说道。
郗愔怅叹道:“可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真舍不得你走。想当初,除了我俩,还有桓温沈劲也在,可惜他们俩生死不明。如今你也走了,咱们兄弟就这么散掉了。”
“唉!世事难料,别说我俩了。想当年,我和桓温还有刘言川在青州发誓,要立下丰功建伟业,驱除胡虏,消弭战祸,又能怎么样?梦想未实现,兄弟转眼各奔东西。好了,我要开开心心的走,免得郗大人担忧。”
“我送你!”
郗愔拍着殷浩的肩膀,拎着行囊,真诚的说道:“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再续前缘。”
殷浩哽咽道:“不了,咱们还是相忘于江湖吧!”
朝廷下了旨意,剥夺殷羡的所有恩荣,还累及到家人,殷浩心灰意冷,只能主动请辞。
当然,他还有另外一层考虑。
徐州不仅是孤城,更是危城。前次石遵围城,明显就是做做样子,或者是试探,或者是麻痹,或者是别有用心。
但他又不好直接禀告郗鉴,一来郗鉴不一定认同,二来,难免会给郗鉴造成一种印象,会说他心胸狭窄,忌恨朝廷,有临阵脱逃之嫌。
总之,父亲蒙受了不白之冤,家族都无辜受到牵连,那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和徐州共存亡!
自己奋斗多年,如今所有的功劳一笔勾销,彻底成为一枚弃子,一个再度浪迹天涯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