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奉旨前往江州拜祭,王导就知道这是成帝的暗示,又顾及自己的颜面,不忍直接罢职,这是给他个台阶,让他自行请辞。
果然,几日后,朝廷正式下旨,王导罢丞相一职,再次荣升太傅,赐爵始兴郡公。
太傅属于三公,虽是荣誉性官阶,并无实权,但郡公是多少文臣孜孜不倦梦寐以求的目标。
按晋制,郡公是异姓功臣的最高封爵,皆为实封,有封国、食邑,还可世袭。
王导再无遗憾,从内心里感激成帝,想不到在风口浪尖之上,成帝还能不计前嫌,君恩深似海!
王导觉得愧疚,心里在盘算。
他纵然痛恨庾亮,但为了报答成帝这份恩情,他要老有所为,为皇帝,为朝堂再做点什么!
次日,成帝发布了亲政前的最后一道诏书!
皇帝诏曰:芜湖太守庾亮施新政,平内乱,尽责朝廷,奖劝地方,清廉为官,勤政为民,有总理之才。今封庾亮为尚书令,统领朝政事宜,丹阳尹何充为尚书仆射,协领朝政。
另,废黜丞相一职,钦此!
最后这道旨意,庾亮差点没喷血,他不仅要继承王导的职权,还垂涎丞相这个职位,可惜,皇帝竟然废黜了。
回到府里,他还在生闷气,犹如吃了一只苍蝇一样。这个丑丢大发了,外甥这是存心捉弄舅舅!
“二老爷,门外有客来访。”
庾亮虽然已至京师,但芜湖太守一职尚未正式辞去,管家仆役包括庾冰仍在太守府。
庾冰惊讶道:“哦,消息好快。大哥刚回京师,就有人来登门。一定是嗅到了我们庾家要飞黄腾达的味道了,请进来吧。”
庾冰倨傲端坐,他想,来的不是达官就是显贵,想巴结庾家,走庾家的门路,应该略备薄礼,自己还要端个架子。
想不到来者竟然是个年轻后生,一袭布衣,身无长物。
他未免失望,面有愠色,但是来者眉宇间透着一股锐气,细看之下,竟还有些面熟。
“你是?”庾冰并未挪动屁股,冷然的问着。
“在下殷浩,特来拜见庾国舅。”
庾冰这才站起来,问道:“可是尚书郎殷羡之子,当年在勤王大营中的那个年轻将才?”
“国舅谬赞了,在国舅面前,岂敢称将才?况且,晚生现在平民百姓一个,无官无职。”殷浩谦卑的回答。
庾冰不知殷浩现在什么身份,也不便大加表功,客气地问道:“此次你来拜见太守,不知有何要事?”
“那日朝堂之事在下也略有耳闻,太守大人仗义执言,为先父辩白,因而在下此次是专程前来表达谢意,感谢二位国舅美言。”
殷浩一躬到底,神情凄然。
“快免礼!殷公子明理之人,谁不知道令尊是代人受过,而累及于你?不平之事,旁人不敢说,我等说句公道话,也是应当的。”
庾冰说出这番仗义执言的大话丝毫不觉得惭愧,他哥俩哪是为殷羡鸣不平,而是为了对付王导,祭出的利器!
“多谢国舅!敢问太守大人可在府中?”
“哦,不巧,他前几日刚刚奉旨进京,忙公务去了。”
殷浩失望道:“真是不巧,在下刚从徐州回来,实是不知太守大人这么快就回京了,烦请国舅转达在下的谢意。”
这么快?殷浩口中的这三个字,让明敏的庾冰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怎么知道大哥要回京?再说,庾亮只是快了一点点而已。
任命的圣旨还未下达,这个后生怎么未卜先知?
庾冰刚想发问,外面慌慌张张进来一人。
“褚长史,你是怎么了?神色不对,昨晚没有休息好吗?也对,现在办理交接事宜,可能比往常更辛苦些。”
“谢国舅体恤,不过,卑职昨晚初更刚过便躺下,只是很奇怪。夜来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入睡,可又怪梦连连,故而四更天就早早醒来,所以疲倦得很。”
庾冰笑道:“严冬已是强弩之末,我们的春天将至,应该是好梦连连,怎会做怪梦,说说看。哦,对了,这位年轻人是殷浩。”
褚裒不管什么年轻人,自顾自说道:“卑职不敢说!”
“没事,做梦嘛,难免有怪异荒诞之事,但说无妨。”庾冰对褚家还有后续的计划,所以非常客气。
褚裒哆里哆嗦描绘了自己的梦境。
他记得,一大清早,迎着日光和太守大人出行,到田间巡视农耕,走了不久,在荒野中突然看见一具棺材。它比寻常棺木大出很多,黝黑锃亮,阴森森的,吓了他俩一跳。
他护着庾亮拐弯抹角,一路小跑,谁知那棺材居然像长了翅膀一样,悬浮在半空,向他们追来。二人慌不择路,看见前面有个下坎,就跳了下去。
谁知里面尽是兽类的粪便,臭烘烘的,原以为能隐藏起来,可棺材仍然紧盯着我们,这才连惊带吓,醒了过来。
庾冰作色怒道:“好你个长史,太守大人马上就要荣登高位,你不做报喜的喜鹊,却要做那报丧的鵩鸟,该当何罪?”
褚裒太实在,不知隐讳,一股脑把梦境描述了一遍。可是,他明明听庾冰说,梦嘛,难免怪异荒诞!
所以,自己才不加修饰,实言相告,怎么脸翻得这么快,吓得面如土色,笨嘴拙腮道。“国舅,卑职……”
“好兆头,这个梦做得好,吉兆当空啊!”殷浩拍手称赞。
两人同时望着殷浩,完全出乎所料,又是棺材又是粪便的能是好梦?
就连褚裒都很惊讶,结结巴巴道:“这位后生,别安慰我,大人要降罪我也认了。”
殷浩非常淡定,解释道:“官本是臭腐之物,所以将要做官而梦见死尸;钱本是粪土,所以将要发财而梦见粪便,棺木大说明官阶更大,清晨迎着日光说明是向东,这预示着大国舅将要在京师大展宏图啊!”
“是这样!”庾冰转怒为喜,大声道:“好啊,真是至理名言,先生博学多才,佩服!快快请坐,来人,上茶!”
殷浩解了一个梦,赢得了两位大人的青睐,待遇瞬间急速好转,从站着改为坐下,而且还品上了茶。
“刚才殷公子提及我兄长回京时说了一句‘这么快’,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很是灵通啊。”
殷浩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笑道:“当然是这里想出来的,放眼当下朝堂,试问还有谁可与太守大人匹敌的呢?”
庾冰试探道:“圣上似乎对丹阳尹何充大人甚是青睐,难道他就没有机会?”
“何大人公正勤勉,但毕竟资历人望,一时难望太守大人项背。所以,即便他在尚书台,也只能屈居人后。”
庾冰还是不太相信,继续问道:“殷公子何以对家兄如此高抬,莫不是因当日朝廷的一句辩白而假意奉承?”
“国舅误会了,在下虽布衣在身,但岂是阿谀谄媚之人!太守太人本是蛟龙,元不是池中物,屈尊芜湖,卧薪尝胆,是该纵横沧溟了!”
“在下敬国舅大人一杯!”
“在下敬长史大人一杯!”
“敢问殷公子,明人不说暗话。此番太守大人若真如阁下所料,荣登丞相大位,该如何建功立业呢?”
殷浩的待遇又从上茶改成了酒宴!
席间,觥筹交错,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殷浩反客为主,连连敬酒,褚裒对他产生了好感,殷切询问。
“这个,在下初出茅庐,资历欠缺,怎敢对明日的丞相大人妄加评论?”殷浩很谦逊,其实还要拿捏一下。
“贤侄,但说无妨,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庾冰被吊足了胃口,对这位年轻人有了浓厚的兴趣,改了称呼,从公子瞬间不露痕迹,变为贤侄,也不知他是从哪里论的亲戚。
“那在下就斗胆了!新政两载,条分缕析,切中时弊,颇有成效。但此新政已和王丞相捆绑在一起了,所以,太守大人如果要在政事上能超越新政,难于上青天,至多拾人牙慧而已。”
庾冰惊道:“那该如何?”
“恐怕要另辟蹊径!”
“何为蹊径?”
“军功!当然是军功!”殷浩纵横捭阖,他知道,今日这番话会一字不漏的传入到庾亮的耳中,这也是自己想要的。
庾家和王家有诸多相通之处,其中重要一点就是收罗人才,尤其是后起之秀,乘其初露头角时就栽培扶持,给予恩惠,用人情联络,将来才会忠心耿耿,为自家的利益甘当马前卒,摇旗呐喊。
殷浩也知道,他的名字将会被庾家牢牢记住,除非哪一天比自己更聪慧更有为的人出现,会是自己的影子对手吗?
不会!即便是他,以他的秉性,绝不会甘受庾家驱使!
自己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待价而沽,因而对庾冰提出的在京师幕下听用的好意委婉拒绝了。
果然,殷浩此行不虚,一个解梦,一番剖析,赢得了庾冰和褚裒的青睐。而且,这两位在不久的将来先后成为他的恩主,影响着自己的一生!
岁末,殷浩心中的影子对手桓温心血来潮,作出了一个决定,却遭众人一致反对!
“恩公,你这想法太危险,俺死也不答应。”
“是啊!”老三也劝道:“咱们和赵人刚刚大战,你现在去,恐怕会漏出破绽。别忘了,石闵已经猜出了你的身份。”
桓温乘山寨闲暇之机,提出要深入赵地都城临漳看看,整个山寨首领竟纷纷反对。
“弟兄们,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现在山寨粮草也有了,又招募了几百号兄弟,操演也在照常。我整日枯坐在山里白白浪费时间,倒不如出去走走,见识一下,不是我非要涉险,这叫深入虎穴!”
说完,桓温拿出一大摞书籍,还有一大卷黄色的绢帕。
“你看,最近这些日子,我成日除了读书,就是整理地形。除了南方的地形,还有北地山川地貌,我都精心整理过。道路非常熟悉。再说,大赵除了石闵,没其他人认得我,保准没事。”
众人发出啧啧的称赞声:“恩公还有这一手!图上连一个小树林都有标记,哎,这不是我们上次遇袭的地方吗?”
“恩公,看来你还会绣花,这手艺是跟着弟妹学的吧?”刘言川无心奉承之语,众兄弟嬉笑一声戛然而止。
他们意识到,讨厌的大当家,触痛了桓温的伤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