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发生之后,大伙弄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次日一早,当桓温找来刘言川准备再次尝试时,老三率先开口,堵住了他的劝说。
他们的父祖战乱之际,为填饱肚皮,才到处乞食,建立了乞活军。中朝时期,晋人就多方剿杀我们,无奈之下流落到北方。
匈奴的政权,还有如今的大赵政权,都对他们穷追不舍,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在山寨兄弟眼里,他们都是寇仇,都是敌人,这一点上,他们和晋人一样没有分别。
桓温转头看刘言川,指望他能改变主意,或者态度能稍稍松动一下。而刘言川坚如磐石,咬定青山,始终表情严肃。
“恩公,你现在是朝廷的将军,而我们是草莽,是流民,我们不愿丢弃祖辈父辈给我们定下的铁律!兄弟愿意追随你,听从你,但我们追随的是你恩公这个人,而非朝廷的征北将军!”
“威武不屈,贫贱不移,荣华也好,富贵也罢,官爵也好,名利也罢,我们这帮人,不属于任何人,我们只属于我们自己!”
“我们身上流淌的热血,是乞活军的热血,是父辈祖辈的热血,也是我们的承诺。恩公,你的好意,弟兄们恕难从命!”
多年之后,桓温才知道,当年被点了天灯的二当家在临死之前发出的诅咒!
沈劲劝说道:“大哥,那就算了吧。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再这样坚持下去,恐怕会伤了弟兄们的心。”
桓冲初来芒砀山,很快就喜欢上了这群草莽英雄,他也同意沈劲的看法。
“大哥,他们要的只是原来的名号而已,我们尊重他就是。殊途同归,我们仍然按照朝廷征北军的旗号,接受军饷物资,招兵买马,谋划好我们的守边大计,至于叫什么名字有那么重要吗?”
没有别的选择,也只能如此了。
桓温更不想因此和兄弟们生分,那就搁置争议,容后再商定。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乘北方内斗,无暇南顾,边地还算安宁之时,联系徐州的郗鉴,共同防守北地。同时,在边地一带招募青壮,扩大实力。
没有了争议,山寨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转眼新春已至,这个除夕是桓温几年来过得最为舒心最为畅快的一次!
说是征北将军,其实就是个空架子,因为庾亮除了当着皇帝的面,拨付了一批钱粮之外,尔后便授意尚书台以种种借口拖延。
阎王好斗,小鬼难缠,桓温不愿为此闹到式乾殿,到皇帝驾前对薄。
这种风气在朝堂在州郡见得多了,没有征北将军的名号,山寨兄弟照样生存,招兵演练始终没有耽搁,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了半年。
然而,刚至六月,大赵梁郡城发生了一件事,打破了边地暂时的安宁,彻底将双方卷入激烈的搏杀之中。
这场屠杀,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包括晋人、秦人、鲜卑人,当然还有大赵傀儡皇帝石弘,还有桓温和山寨的兄弟!
六月初的一天,寿州通向建康的官道上,一匹驿马飞速狂奔,驿卒还不停的喝道:“闲人散开,快散开。”
“发生了什么事?北边又有动静了?”
三三两两的行人被马上人的驱赶声吓得闪到一旁,纷纷在猜测。
但凡遭逢驿卒,所有人都要让道,他们有无可争辩的优先权。
眼前的驿卒同样如此,在他背上的褡裢里,藏着一份重要军情!
这份绝密军情如果被王导知道,他肯定又要摩拳擦掌,要效伏波将军马援之故事,据鞍自顾。可惜这次和他无缘,彻底无缘了。
王导中风了!
就在和桓温式乾殿上对视的当日晚上!
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风烛残年,行将就木,本来就心力衰颓,加上朝堂上的惊惧羞惭,那块玉佛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他要送给桓温用以示好的玉佛,正是桓彝的祖传之玉!
桓彝遇害,随身的玉佛被恶贼江播占据,后来又孝敬了王导!
成帝对王导的突然中风,基本也猜出了七八分。
他一方面叹息王导弄巧成拙,其辱其辱,一方面照样做足文章,派太医上门诊视,确定为气血逆乱、脑脉痹阻以致突然昏仆。
小小的中风,彻底击垮了这位纵横大晋二十年的元勋巨擘。
王导半身不遂,僵卧病榻,朝臣之中,人人唯恐避而不及,只有他的从母弟来探视。
榻旁,何充默默的望着卧床多日的表兄,口舌歪斜,毫无神采,心中充满了怜惜。
“姨弟,是你啊,快请坐。”
王导缓缓睁开眼睛,聊以自慰的是何充没有忘记他。
到底,血亲关系比利益关系要牢固,虽然此刻他行动不便,脑子还算清醒,舌头还能动弹。
“唉!姨兄我的门庭,除了前些日子,圣上派人来探视后,多日无人问津了!”
何充来时就发现了,府门外堆了一层厚厚的落叶,遮住了往日车马喧闹的道路。仆人懒得扫,主人懒得问,反正没人来,扫了也是白扫。
他进来后就把王允之斥责了一顿,越是如此越不能自暴自弃。
“姨兄,切莫悲观,凡事多朝好处想,这样对身体恢复也有裨益!”自他从丹阳尹荣任尚书仆射后,还是第一次登上王导的府邸。
他就是这个脾性,王导风光时他可以不来凑热闹,王导落寞时,他一定会来。
他的母亲是王导母亲的胞妹,他的亡妻又是庾太后的胞妹。
正因如此,王导和庾亮这对政敌,你死我活争斗了多年,会不约而同的举荐何充,而何充却对他们都不买账!
实际上,王导对何充感情更深,不仅仅是因为存在血缘关系,而且自小,何充就常跟在王导后面读书学习,对王导颇为钦佩。
长大成人后,两人才各奔东西,很少相聚。
王导也很赏识他的姨弟,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王导用拂尘指着自己的座位,对何充说道:“你来坐坐,这迟早是你的座位。”
朝堂之争,王导对何充没有依附王家深感遗憾!
但毕竟是亲如一家的姨弟,为人正直,而且何充也没有倒向庾亮,因而王导也不再抱怨,还袒露了这些年朝堂内幕,诸如纷繁复杂的政事朝局,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
作为姨兄,他极尽点拨之能事,毫无保留。
自己怕是没有机会了,他要将争斗的接力棒传给何充!
“姨兄,我不是那种浅薄的以貌取人之流,不过那日在朝堂初见征北将军时,第一眼就惊羡他的相貌和体魄,尤其是眉宇之间的阳刚之气,浑身透露出的那种坚韧不屈的气概。”
何充初见桓温,就产生浓厚的兴趣。
王导讪讪说道:“幸好贤弟膝下没有千金,否则定是要保媒招婿了。”
何充解释道:“这也难怪,连皇后身边的婢女都情不自禁,初见陌生男子就评头论足,虽说有失体统,毕竟是有感而发。”
此时,何充还不知道那个婢女就是南康公主假扮的。
“今日姨兄一席话,让我对他更是另眼相看。他那么年轻就承受巨大的委屈,身处逆境而不气馁,一举成名而不自矜,真是难得的人才!”
何充是识才之人,也是耿直之人。
自此,他对桓温萌生好感,在往后的峥嵘岁月中,一直坚定地站在桓温身后!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对于这位年轻人,愚兄曾有过偏见,有过糊涂之举。不过,他的确是可塑之才,贤弟今后要当他的伯乐了。”
王导态度急转弯,向何充推荐桓温。至于背后的巨大隐情,他羞于启齿,还瞒着何充。
“叔父果真是老了,人老多情,人老心善,否则怎么无缘无故开始忏悔!”
在不远处侍立的王允之闻言感叹,岁月真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半年之前,王导虽然就已经体力不济,但还是意气风发,给自己指点朝堂,如何设局,如何铺路,如何虚与委蛇。
那时,他对桓温的偏见还未见丝毫改变。
而现在,他似乎忘记了这一切,开始怜悯起桓温了。
王允之没有想到的是,王导的巨大改变源于隐藏在内心的巨大秘密,那是一种不可告人的羞耻。
他的叔父一直在内心痛苦的挣扎,是否要说出来,以减轻内心的负罪感,做一个坦然的将死之人?
刚刚,王导试着和何充聊起了这个话题,但还是碍于脸面,刚开了个头,蜻蜓点水之后,就迅速将自己包裹住,隐藏起来。
“允之,允之?”王导打断了王允之的沉思。
“快来拜见你何叔叔。”
王允之小步过来,毕恭毕敬,施以大礼。
王导亲切的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侄儿,叮嘱道:“今后,朝中诸事要多向何叔叔请教,对他,就像对我一样敬重。”
“谨遵叔父之命!”王允之顺服的答应了一声。
“何叔叔,刚才你谈及征北将军,满是钦佩之情,不过侄儿也在想,这样的人应该也有可怕的一面。”
“哦,哪里可怕?”何充反问道。
“亡命天涯,历经磨难,心里会没有仇恨吗?心机深沉,战功卓著,心里就没有欲望吗?仇恨、野心还有文韬武略,将来说不定就会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好驯服。”
“允之这番话颇有见地,不过只说对了一半。”何充笑对着王允之,说起自己的判断。
“仇恨、野心还有文韬武略,是成就大事的有利条件,脱缰的野马也总比那些碌碌无为只能拉车赶路的驽马要强。至于是成为骐骥还是烈马,关键要看骑手。驾驭得当,将来必定是大晋的樊哙周勃之才!”
王导怅叹一声,感慨起王家的将来。
“愚兄今后上不了朝了,朝堂失衡,愚兄担心圣上年轻气盛,城府不够,难以驾驭,不知人心之险恶。所以啊,贤弟要多费些心思,尽力辅佐好圣上。”
“姨兄是说,我那个内兄?”何充知道他说的就是庾亮。
“没错,你那位内兄八面玲珑啊,不仅为圣上寻觅到心仪的皇后,听说又为吴王觅得了佳偶。堂堂尚书令,政事不着急,倒是连着为两个外甥保媒拉纤,当起月下老,想想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我也略知此事,据说太后已经同意了,这几日就将嫁入吴王府。”
聊了大半日,何充起身告辞,王导还不忘再三叮咛:“今后你也要事事当心,处处提防。保护好圣上,保护好大晋江山。”
这番话带有嘱托后事之意,何充走后,王府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王导昏昏沉沉,倒头就睡,等待着人人都无法躲避的那一刻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