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心腹兄弟对是否赞成桓温回京吵得不可开交,众说纷纭,各抒己见,当然,也有意见相左的地方。
大凡言语上的争执,大多会带来肢体上的冲突,或者情谊上的伤害!
“住手!”
桓温怒道:“既然请大家来,就是要听听大伙的意见,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你这副做派,谁敢讲真话?”
袁真歉然道:“大人,恕属下不敬!”
桓温笑道:“桓某不怪你,反而以为你这是正确的选择。如果桓某真的不测,朝廷一定会率大兵围剿荆州,就咱们这区区几万人,逃的逃,死的死,螳臂当车,肯定不是对手。归顺了朝廷,才能保住军士们的性命。”
袁真感喟道:“谢大人体恤!”
伏滔嚷道:“我是粗人,只知道情义二字,大人若是死了,我和言川没二话,也反了他娘的!实在不行,就落草为寇,流窜到京师,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反正朝中那几大豪门,老子都知道他们住哪。”
桓温笑骂道:“穷山恶水出刁民,真是积习难改!”
军副和军头也纷纷陈情。
“大人还记得袁乔吗,属下当年就是他城防营的。”
一个军副抹着泪说道:“记得大将军收复荆州,若不是袁乔率先举义,大将军能迅速破城吗?为此他过门不久的妻子还被砍下了脑袋,这才几年,大将军又要抛弃荆州了吗?”
提起袁乔,桓温至今还魂牵梦萦,历久难忘!
一个寻常耕读之家的子弟,胸中却装着灿烂河山,比起上司庾家简直就是日萤争辉。
后来在益州皇宫慷慨赴死,希望他自己的魂魄能追上妻子的亡灵,伉俪忠烈,让人动容!
几个军头起身言道:“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大将军若遭难,朝廷来攻城,军士们就散了,叫属下何去何从?”
房内乱成一锅粥,有要反叛的,有要落草的,有要归顺的,还有不知怎么办的。
桓温扶起几个军副,声音哽咽了。
“诸位放心,这次是新帝登基,下旨召桓某回京,歹人不会愚蠢到再施暗箭的,否则圣上和朝廷的信义何在?诸位的好心和善意,桓某谢过了,只要我桓某在,就绝不允许有人反叛!”
众人这才不再言语,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桓温平安的活着。至于是顺是逆,唯桓温马首是瞻就是了。
这时,郗超忽然冷冷一问,令所有人愕然无语。
“若是大将军不在了呢?”
话锋冷酷,还很不吉利,众人瞥了一眼郗超,然后唰一下,把目光全都投到主帅的身上。
大伙专注的盯着他的眼睛,静静的等他的回答。
桓温默然无语,走至一旁,取出架上的问天剑,仓啷一声拔了出来,锋刃夺目,森寒逼人。
他拔出一根斑白的发丝,轻轻一吹,头发被斩为两截。
十八年了,还这么锋利。
桓温紧紧盯着剑锋,全神贯注,幽幽回道:“和死人,就没必要商量了,何去何从,任由你们!”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桓温不急不躁。
还有闲情逸致陪伴桓玄和刘山舞刀弄枪,还有心思对着院中花瓣尽凋的木兰树发呆,还能听到从房内传出的他和王芙欢快的笑声!
“大将军准备何时进京?”
郗超很纳闷,既然大伙同意他回建康了,怎么又跟没事人一样,成日悠哉游哉。
“过几日再说。”
“怎么又不急了?”
桓温悠悠道:“和他们斗,从淮河岸旁的袭击时就开始了。此时如果主动回京,定然会遭到他们羞辱申饬,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再拖上几日,他们还会下旨请我回京的,主动去当然不如人家邀请去待遇好喽。”
“为什么?”
“因为荆州的动向,他们一定会通过各种渠道有所察觉的,你想,他们还能坐得住吗?”
“对,大将军,咱们以前是韬光养晦,要示弱,现在则是展露峥嵘,要逞强。没错,就先冷她几日。有时候当权者就这么贱,黏着她,她不一定高兴。冷落他,她兴许就急了。”
桓温笑道:“这就如同孔老夫子说的那样,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则怨!”
“我等已经明白了大将军的苦心和忧虑,此次回京,如果查到了穆皇帝的死因,敢问大将军该如何应对?”
桓温言道:“若真是痼疾,那就另当别论了。褚家杀了桓平,又暗杀我,是冲着我一个人的,属于私仇,我当然不会因私仇而废公;如果另有隐情,那就是国恨!”
郗超挑衅的问道:“国恨又当如何?”
“那我会不惜代价,让他们血债血偿!”
至于他口中的代价到底是指什么,褚家要用什么来还债,郗超很想知道,但桓温没有说。
郗超占据荆州控制益州的前两条计划,果不其然,被桓温拒绝了。
反叛之举,桓温至少目前还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其中有家风的熏陶,有桓彝的遗训。
当然,也有自己对成皇帝临终的承诺,对穆皇帝的无限期许之情。
要和她斗一斗,就必须回京,有了淮河暗杀的前车之鉴,褚家断然不会再施暗杀阴谋。因为他们已经大权在握,尽可以明着来,光明正大的对付自己。
即便京师是龙潭虎穴,桓温也要闯一闯。
正如今日前来传旨的小内侍口中的语气,说再不回京,就形同反叛,这样的罪名自己坚决不背。再说,如果不回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穆皇帝真正的死因。
穆皇帝痼疾多年,一直在调理,会那么凑巧,恰恰在他离京之时,恰恰在她寝宫之地骤然晏驾,会与她毫无关系?
若真是巧合,褚华在洛阳为何要死死拖住自己?褚财为何要在淮河畔矫诏截杀?
还有一桩,让他非常揪心,冉闵不知怎么样了。
果然,十二日之内,朝廷又连下三道旨意,敦请桓温回京,语气一次比一次委婉谦恭,这说明,褚家已经知道了荆州的一些变化。
最后一道旨意来前,桓温还收到了尚书令何充的一封来信,言辞恳切,大意是他孤立无援,朝堂要职已被瓜分殆尽,桓温再不去,正好合了他们的意。
其实,桓温最为焦虑的是信中最后一句—成皇后或有灾殃!
这句话让他义无反顾,就是刀山火海也要回去,这次和他们斗,就是要揭开广陵王的真相。
要不然,芷岸见报仇无望,身旁又无人慰藉,她会挺不住的!
次日,内侍走后,桓温决定回京,言川带卫卒随行。郗超这次没有陪同,他要留着荆州枕戈待旦,他时刻记着桓温吹毛断发时说的那句话。
送至码头,郗超再道:“大将军,他们占据道义,大权在握,会合情合理的找个正当的借口对付你,比如说幽禁或者下狱。如果真是那样,请恕我等自专,不管用什么方式,让他们有所忌惮而不敢下手。”
桓温思索片刻,点点头,临上船,转头好奇的问道:“你说的使诈就是那日大伙一起议事说的,把水搅浑了?”
郗超笑中带着苦涩:“大将军,把水搅浑只是开始,后面要做的就是摸鱼,但是属下并不想摸鱼。”
“为何?”
“因为等到摸鱼之时,那就说明大将军遇到了危难……”
回到京师当晚,桓温首先直奔何充府邸。
“穆皇帝确系痼疾复发,数名太医验过,老夫也亲自查核,你就别疑神疑鬼了。”
桓温摇摇头:“这也太巧了,就一点可疑之处都没有?比如说大人负责问讯宫人,可有收获?”
“这个?”
何充稍稍想了想,便说道:“似乎没有!”
“等等!”
他忽又想起了什么。
“对,有两个小内侍说当时曾听到宫内传出啊的一声,后来太后说是当晚碰翻了药碗,惊动了穆皇帝,然后就再无别的。”
仅凭这一点就值得推敲,怎么能听褚蒜子的一面之词呢,桓温急道:“有这等事!那两个小内侍呢?姓甚名谁,什么模样?”
“叫什么记不清了,自那之后也再没见到,不过模样还记得。一个胖胖的,下颌有两颗黑痣,蛮醒目的。另一个干瘦干瘦的,刮点风就能吹跑喽。”
桓温一听,觉得不妙,两个人已经死了,因为就是在淮河边假传圣旨的那两位,已被射成了刺猬。
这是何故?
除了灭口,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
“对了,那两个内侍还说,当时将至太后寝宫时,曾看到东海王,哦,不,是如今的圣上。圣上急匆匆对穆皇帝说,太后不适,他急着去传太医,可将近半个时辰,穆皇帝已经崩了,太医才姗姗来迟。”
又是一个离谱之处,令桓温更加惊讶!
“不对呀,从寝宫到太医院往返只需一刻钟工夫,他怎么会去那么久?”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或是路上耽搁了。”
“尚书大人信中说,成皇后有灾殃,所指何事?”
这也是桓温非常惦记的事情。
“这件事发生在穆皇帝出殡的当天晚上,老夫蒙恩旨筹办丧葬大典,当晚又要筹备圣上登基事宜,有事要请示太后,还要知会成皇后,便奉旨前去催请。”
说到这里,何充哆嗦了一下,或许是当时受到了惊吓。
“谁知宫人说太后不在宫中,老夫想枯等无聊,便先赶往芷宫,结果就看到了那一幕……”
原来,出殡前一日的晚上,褚蒜子颈上围着蜀地锦帕,头上罩着风帽,以遮住脸上的伤口。然后,打发走门外的宫人,便贼溜溜去了芷宫。
身后,娟儿跟随,怀中还揣着一个木匣子。
“臣妾不知太后驾到,有失远迎,恕罪!”
芷岸骤然见太后来访,心里充满了痛恨,跪伏在地,行后宫尊卑之礼节,暗自思量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
“成皇后快快请起,你我位有尊卑,实际情同姐妹,这些虚礼就免了。”
“不知太后驾临有何吩咐?”
褚蒜子坐定,叹道:“唉!皇室多难,祸不单行,先是姐姐痛失爱子,后是哀家又遭此噩运,真是天涯同命之人,各自节哀吧!”
芷岸被戳中痛处,心如刀割,强忍着悲愤和苦痛。
“这些日子后宫多事,哀家也好久没来看望姐姐,听说姐姐近来身子虚弱,精力不济,特意过来看看。哎呀,这一瞧,气色还真不好,可得当心呀。”
芷岸敷衍道:“多谢太后挂念,也请太后善保凤体。”
“嗯,对了,哀家专程给姐姐捎来一样好东西,可以祛病健体,固本增元。娟儿,拿出来。”
娟儿从怀中掏出木匣子,递了过去。
芷岸打开一看,熟悉的东西映入眼帘,惊得她花容失色。
她顿时明白了,自己的秘密全被老妖妇窥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