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桓温放心的是,据朱序所言,此次伐燕大胜,主要归因于鲜卑人守备空虚,一触即溃,毫无斗志。
不仅慕容恪没有坐镇指挥,反而抽调了不少精锐北上平叛慕容评。
至于殷浩,虽然谋略不在话下,但疆场杀伐并不果断,又时常受褚谢等人牵制,能成就功业,实在是机缘巧合。
一句话,此番大胜,是机遇成就了他。如果遇到慕容恪那样的名将,绝不会这么轻易得手。
而担心的是,此次褚华表现很抢眼,麾下的中军个个生龙活虎,精神抖擞,身手不凡,尤其是帐下一个姓钱的汉子,所领一支奇兵,约有万余之众,骄悍不畏死。
他们每临鏖战,袒露上身,迎着鲜卑人的刀剑,眼都不眨一下,吓得鲜卑人都纷纷咋舌。
这一点,桓温没有预料到。
褚华治军还真是个人才,能驯出这些虎狼之士,靠的不仅仅是银子,还要有手段和魄力。
姓钱的汉子应该就是钱老幺,他的这支奇兵,将来一旦和自己遭遇,将是劲敌。而且,二人迟早会正式在疆场上拼个死活,分个胜负!
南阳城远离大赵腹地,南面是大晋的襄阳,东面是被殷浩攻下的汝阴,而西边则是蜀地的上洛郡,三面受敌。
自石遵登基,兄弟操戈后,南阳城就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一阵惊雷都可以让兵民胆寒。
中秋夜,荆州精锐突然猛攻,让守军猝不及防。
上千只火箭射入城内,到处腾起烟火,兵民四处溃逃,自相蹈籍而死者不计其数。
桓冲本着速战速决的初衷,率亲兵和城防营共计五万余众攻城,而城内只有万余惊慌不定的赵兵。
众寡悬殊,桓冲三面佯攻,让赵人顾此失彼,而集中力量攻打西城。
当晋军跃上城楼时,赵人心无余而力更不足,勉强抵抗一番,留下数千尸首,便弃城而逃。
一座南阳城,一宿工夫便收入囊中,足见亲兵训练多年的战果,而且,还没有派上更为彪悍的卫卒上阵。
桓温稳坐钓鱼台,桓冲攻城之时,便令袁宏草书奏折,称南阳得手,速请朝廷派员守备,如不方便,荆州州衙可以就近派人主政。
褚蒜子岂能允许南阳重镇交由桓温的亲随,但夜长梦多,必须尽快派人赴任,否则若有变故,那就是朝廷失职。
想来想去,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南阳地僻,远离京师,褚谢之人谁都不愿去。
这时,武陵王举荐了朱序。
朱序身负重伤,差点丢了性命,朝廷应该有所嘉奖,加之朱序在镇军中对应将军颇有微词,应将军早欲去之而后快,正好桓温上奏朝廷,南阳收复,请朝廷派员守备。
加上武陵王的奏请,果然,让朱序率军镇守南阳,朱序也瞧应将军不顺眼,双方皆大欢喜。
当然,最为欢喜的是桓温,在南阳要塞埋下朱序这样忠义的将佐,等于控制了南阳,而且时机选得巧妙。
如果等伐赵结束,应将军回到镇军之中,那南阳也轮不上朱序,一定是被应将军的心腹占据。
现在朱序抢了先,今后再想无缘无故调离,情理上也说不过去。这正是桓温的声东击西之计,他料定褚蒜子不会答应让荆州派人主政。
当桓冲南阳得手之时,褚裒已经挥师北上,踏上了一条始料不及的征程!
褚裒为人谦逊低调,不愿招摇生事,特别是女儿掌握摄政大权后,自己为了避嫌,屡次拒绝朝廷的加封。
他本无意于扬名立万,面对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荒疏军戎之事,还是稍稍心动,心有所属。
而褚蒜子认为志在必得,这种机会,宿将名臣一辈子也难以遭逢,当然是要照顾自家人,所谓举贤不避亲嘛。
当褚蒜子前一日特意召其入宫商讨此事时,经不住三个姐弟的怂恿,褚裒终于答应了。
除了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唾手可得的功业,褚裒还有一个心结,赎罪的心结。
虽为宽窄巷褚府的尊长,却只是名义上的父亲,对三个孩子完全失去了影响力。
这些年,褚氏姐弟的所作所为让他伤透了心,耍奸弄权,戕害忠良,结党营私,排斥异己,尤其是扳倒了庾家,逼迫庾冰自杀,还有几次袭杀桓温,让褚裒不寒而栗。
褚裒谙于经史,相信天道轮回,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盛极而衰的故事俯拾皆是。
远的不说,就拿中朝时的贾后来比,大权独揽,恣意杀伐,最终遭到报应,身死名灭,被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
子女是拗不过了,既然无法改变他们作恶,那就只有自己行善,借伐赵之机报国安民,为他们赎罪。
子债父偿,总比终日怏怏不乐坐等噩运强些。
将来评定功过是非时,后人或许能看在他伐赵的功绩上网开一面,美言两句!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褚裒五万大军一路疾行,抵达寿州后,为稳妥起见,大军渡淮后没有经梁郡直插陈留,而是绕道徐州,会同殷浩驻扎于此的三万扬州兵一道向北挺进。
发兵之初,天公也作美,清风朗日,预示着大军此行顺风顺水。
尤为可喜的是,梁郡周边郡县,临近镇甸村落的大晋遗民闻王师北征,三三两两弃家来投。
大军还听闻,兰陵一带的百姓还自发组织起来,扔下家园田地,携老带少,成群结队,投奔王师。
这意料之外的壮举让褚裒激动万分,时隔数十年,朝廷的余响犹在,大晋的声威犹在,遗老遗少对司马皇室的拥戴之情还深藏于心。
褚裒在思忖,哪怕灭不了大赵,把这些遗民安全带回南方也是大功一件。
哪料,他这份仁心却遭到部下的反对。
部下的理由是,遗民仓促起义会遭胡虏报复,万一带不走,必会惨遭杀戮,而且大军要轻装上阵,哪有余力接应。
可是,褚裒不听。
褚裒也是好意,决定暂停北上,大军原地待命,四处派出骑兵去接应四面八方的遗民,甚至还派出小股骑兵远赴北面的陈留和金乡一带,发出檄文,张贴告示,鼓动士农作乱,响应王师,一道南归。
此举果然奏效!
金乡郡千余百姓群起而攻,杀死赵人官吏,焚烧衙门府库。褚裒闻讯,派出麾下接应,将他们成功解救出来。
大军迟留了五六日工夫,遗民越来越多,无法跟随大军北上,独自南下又容易遭受赵人袭击。
褚华敦劝其父,丢下遗民,快速北上,否则贻误战机。
卫将军麾下的一个将佐王龛也苦苦陈情,若石闵平息了战乱,再挥师南下,不仅大军无功,连遗民也要受牵连,最终难逃人地两失的境地。
褚裒这才不再耽搁,继续行军。北上途中,每日前来归附的士人百姓仍然以千百计,快至黄河南岸的陈留时,男女老少已近六七万人。
探子不时来报,河北战火绵延,殃及着无辜的百姓,因而黄河北还有不少遗民陆续来投。
褚裒菩萨心肠,照单全收,安排大军,一路妥善照管,给衣给食,雷厉风行的伐赵演变成和风细雨的抚民。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句话用在石鉴和石闵身上再合适不过!
他哥俩在扶柩送石勒入山陵后能及时逃出临漳,全凭马鞍上的那封书札,而送信之人就是不想被狗烹弓藏的石闵。
二人顺利脱逃,石遵始料未及,自己的计划尚未露出端倪,石鉴他们如何就能闻风而逃?
石遵此时还不知是石闵料敌于先机。
从灭口宫中的线人开始,石闵就知他不怀好意,连亲爹都敢杀,更何况自己的养弟!
果然,石遵亲往石闵府邸,令其出临漳歼灭石鉴石祗,石闵开始故意犯难,称叛军骁勇,人数众多,自己麾下兵力不足,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请求石遵能调拨他帐下的三万亲军助阵。
石遵哪能答应,他之所以要石闵率军平叛,心里的算计就是要石闵和石鉴他们消耗实力,最好能同归于尽。
自己的亲军让石闵指挥,那还不是羊入虎口,被石闵乘机控制了!
双方陷入了僵局,为笼络石闵,打消其疑虑,石遵情急之下,开出了诱人的条件,抛出了一个让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诱饵!
“皇太弟?”
“没错!”
石遵亲口答应,为酬劳数年来石闵对他的忠心不二和卓著战功,此次事成之后,将封石闵为皇太弟,也就是大赵的储君!
虽说只是口信,不是白纸黑字,石闵却在石遵的使者面前立马抛弃所有困难,慷慨激昂,欣然允诺,愿为石遵粉身碎骨。
因为石闵知道,即便立下圣旨,石遵今后照样可以翻脸。能否实现抱负靠的是手下的兵马,而非什么承诺。
这副求田问舍的贪婪不仅没有激起石遵的反感,反而消除了他的疑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果石闵不求赏赐,毅然决然,反倒令自己生疑。
然而,就在大军准备休整两日出城之时,一个人的来访,更坐实了石闵的判断。
因为当晚,他得知,自己的心腹副将李农接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大哥,你怎么来了?失迎失迎!”
“你我兄弟已经有日子不见了,就不能来看看你,唠唠家常?”
“大哥别虚言了,你是中庶子,如今圣上刚刚登基,大哥炽手可热,日理万机,夤夜来访,怎会只是拉拉家常?”
来者正是石遵心腹,中庶子李颜,是李农的堂兄。
李颜进入屋内,便四处打量,一看便知有紧要隐秘之事。
“大哥东张西望瞧什么呢!屋内无人,放心,有话直说,是否是念及小弟明日出征,特意来为我送行?”
李颜眨巴眨巴眼睛,神秘道:“知道你要出征,但不是来给你饯行,而是恰恰相反,来阻止你出征。”
“阻止我出征?说笑了,这是圣上的旨意,而且小王子已经下了军令,小弟怎敢抗命不遵?”
“要去也可以,不过愚兄看在是自家兄弟的份上,给你两个选择,你要仔细斟酌。”
“大哥请说!”
李颜凑至李农近前,附耳轻言,仔细道出个中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