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一声惊叫,管家老爷酒意深沉,还没反应过来,抬起醉眼一瞧,顿时酒杯失手跌落。
他的喉咙像是被鱼刺扎破了一样,沉闷了一声:“桓、桓温!”
桓温冷笑道:“褚旺,宽窄巷褚府的管家,一个下贱的奴仆也敢在县令面前自称老爷,你是在等谁的首级?是他么?”
褚旺酒意全无,满头冷汗,恐惧的看着桓温,一句话也说不出。
“褚管家老爷,今夜坏了你的酒兴,让你失望了,惭愧惭愧!”
面对桓温的继续调笑,褚旺死撑颜面,掩饰慌张:“你、不要得意得太早,我家公子……”
桓温苦笑道:“我还记得,多年前在秦淮大街那个酒楼,你就警告过我,说的也是这句话!这些年里,我何曾得意过?”
然后,他俯下身子,继续质问道:“是你们步步紧逼,处处杀招!在长干里的皇城墙下,我坐着轮车,给你们让道,你还不忘在你的主子面前羞辱一个残疾之人。你说,我何曾得意过?”
桓温说的这些事,褚旺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我被撵至这蛮荒之地,你们仍然派杀手,千里之外,潜伏数日,勾结司马晞,还要置我于死地,我又何曾得意过?”
褚旺擦擦额头的冷汗,桓温却猛然大喝一声:“真正得意的是你们!”
“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开恩,饶过奴才这条性命!”
褚旺自知没有了退路,只好磕头如捣蒜,然而心有不甘,偷偷四下窥望。
桓温轻蔑的看着他,冷冷道:“现在想起求饶来了,问问你的主子,如果跪下的是我,你们会饶过我吗?这些年,我处处退让,息事宁人,你们几时放过我一条性命?对你们这些蛇鼠之辈的仁慈究竟换来了什么,告诉我?”
褚旺连连后退,猛然转身爬起,推开窗棂,还想翻窗而出。
言川一个箭步,扯住其脚踝,向内拖拽。褚旺则双手死死扒住墙壁,不肯松手,还使劲呼救。
言川一恼之下,猛一较劲,只听得嘎嘣一声,或许是脱臼了,痛得褚旺龇牙咧嘴,双手一松,被拖了进来。
脑袋随着惯性,砸在地上一声闷哼,上好的锦缎衣料也被扯破,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狡猾的褚旺,呼叫声引来了看守馆驿的驿卒。
听脚步声,人数还不少,叫嚷着:“在哪呢?哪里在喊救命?好像是套房发出的!”
褚旺斜乜着桓温,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容,意思是说,杀了我,你们也甭想出去!完全没有了刚才磕头捣蒜认罪悔过的谦卑。
这个眼神,这副嘴脸,桓温永远也忘不了,这正是褚旺几次留给自己的样子!
今天又出现了。桓温怒从心头起,一声暴喝,一道白光过后,鲜血顺着剑锋,点点而下……
这一天太漫长了!
寻常之人,或许一辈子都不曾有这一天的漫长、惊险、曲折!
这一天,痛苦并快乐着。
趁着满天星斗,八个人踏上了夜归荆州的路。
桓温的心是沉重的,损失了十八个刚刚从炉火中锻造出来的卫卒!也是酣畅的,亲手割下的几颗头颅唤醒了含蓄内敛的他,内心之火在熊熊燃烧,心性也坚毅刚硬了起来!
登上了监利南岸的兵船,言川打破了沉闷:“恩公,你是怎么知道其中破绽的?”
桓温起初并未有过任何怀疑,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村民第一次到荆州告状的确是自发的,第二次则是被歹人设计所致。
“歹人散步谣言说县衙要圈占良田,乡民开始还不相信,但谢捕头他们掏出了令牌,乡民不辨之下才信以为真,然后歹人则提供往返的盘缠鼓动他们去荆州,还一路张扬。”
袁乔道:“何以见得?”
桓温反问道:“还记得三道口那对夫妇吗?他们说当时曾劝过村民,说现在吏治清明,自当阳县贾公子被杀后,县衙绝不会再威逼百姓,村民不必远上荆州上告,劳心劳力。”
“没错!”
“临别时我又折返回去,终于弄清楚了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
原来,三道口的那位男子说,村民们第一次去荆州时,当时听完将信将疑,然而事已至此,还是坚持要去。
果不出所料,桓冲没有接待他们,结果,他们花了盘缠,又吃了闭门羹,只好悻悻而归,返经三道口时还对那位夫妇说,白跑一趟,今后再也不去州城了。
袁乔似乎听出了其中的门道。
刚刚隔了一个多月,乡民们怎会又去了呢?要知道,往返一趟,差旅住宿吃喝,所费不少。
而那位妇人还说,上次那帮人喝茶的钱还都是凑的,穷得连茶钱都要节省,怎会再去荆州,而且动静搞得很大,无非就是知道刺史大人惯于微服查访,想制造确有冤情的风声,诱桓温来捉曹村暗访。
更大的破绽就是,华容县连劝耕山林的主意都作罢了,为何在得知了村民上告的消息之后,还会大胆去侵占良田?
难道他们活腻味了,非要引起州衙过问?
袁乔点点头道:“是啊,这确实是个破绽!”
“你们发现没有,茶馆中也有破绽……”
“天刚刚放亮,我们就到了茶馆,而且走的是匪人贼寇走的路,那个茶馆掌柜的看到我们的神色是什么样子?”
袁乔道:“先是愣怔,然后是惊慌。”
桓温道:“对,不过他却以一大早有人来喝茶感到惊讶而掩饰了过去。再看集市上,七八家店铺,就他一家开着门,本身就很突兀。实际上他就是歹人,已经发现我们就是他们的猎物,只不过那些歹人大部分还藏匿在山穴中,只有几个人在村落附近打探望风。”
言川补充道:“怪不得掌柜的非常殷勤,死命劝我们歇歇脚,还免费供应那么好的茶。实际上是拖延时间,派人去山穴报信。”
伏滔道:“哦,后来进入茶馆的那个男子就是去报信之人?”
“没错,而且那茶水中还下了毒!只不过我们在三道口已经喝了很多茶,还吃了皱皮柑,毫无口渴之感,所以没有上当。但是,还是有一个卫卒喝了!”
一个卫卒使劲点头:“没错,我旁边的李丁当时呷了两口,听到大人说的那番话,又放下了。后来战死在庭院中,脸色泛黑。”
桓温心里惋惜,恨恨道:“他刚刚喝了两口,所以中毒不深,但厮杀之下,全身气血加速,这才毒性发出。尤为可恨的是,他们竟然对村里的妇孺老弱皆不放过,实在是禽兽不如!”
其实现在想来,这里面破绽多着呢!
茶馆掌柜的当时曾说,这些村民连老带小很不容易,而隐伏芦苇荡的卫卒也说他们到了的当晚,曾听到了村落里妇人孩子的叫声。
可是,言川在摇拨浪鼓的时候,竟然没见到一个妇人孩童出来,这又是一个破绽!
言川道:“没错,农家的娃子最喜欢听拨浪鼓的声音,因为知道有好吃的来了。”
桓温悲愤道:“从各家庭院中走出来的十几人,其实那时候刚刚从山穴中到了不久。因时间仓促,于是痛下杀手,然后自己扮作村民的模样。”
袁乔恨道:“这帮歹人,完全可以将村民绑缚起来,嘴巴堵住即可,为何要杀人,还是灭门?”
桓温悲愤道:“他们是怕一旦失手,我们会询问村民,情形对他们不利。他们视人命如草芥,所以我才说他们是禽兽不如!”
“恩公,俺还有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不集中力量,在茶馆动手?若是那样,羽箭之下,我们很难逃生!”
桓温赞道:“问得好!在茶馆,或者三道口,甚至在半路上都可以伏击,为何只是选在捉曹村。因为,除非他们能一击命中,否则绝不会动手!”
“为何?”
“因为他们是老熟人,知道我们的身手。他们怕没有把握,一旦失手,他们就很难撤向山林进入岳州境内,而利用谢捕头和县兵官差身份的二次伏击计划就会落空。所以说,这是褚家和司马晞精心制定的!”
袁乔叹道:“好阴毒的诡计!环环相扣,步步策应,若非大人心细如发,处变不惊,我等这次真的成了冤死鬼了!”
自己这次能化险为夷,多亏了她的提醒,可深宫中的她,过得好吗?
桓温默默的为杜芷岸祈祷。
成汉皇宫内,李势正在大宴群臣,御厨络绎不绝,席上摆满了飞禽走兽,珍馐佳酿。
李势喝得面红耳赤,问道:“大将军,舰船修造得如何啦?”
李福奏道:“回禀陛下,进展还算顺利,只是陛下钦点的几艘楼船,一时还难以完工!”
“这却是为何?朕可是交代过你,限期半年,大将军就是这样办差的吗?”
李福惶恐道:“陛下明察,非是末将无能,实乃州府无法筹集到良材巨木,延误了工期,还望陛下宽限些日子!”
王嘏见李势不悦,马上替主子张目。
“大将军,陛下整日操劳国事,一心想着光大祖上基业,为此才严令各郡县按丁口出工纳木,交由大军督造楼船,待明夏江水盛时,趁荆州尚未恢复元气,好一举拿下。你这样拖延,实属不敬!难道开战之时,晋人会容我们宽限时日吗?”
李福对这等奸佞满腹愤恨,却不如李广有胆气,只好请罪。
“陛下息怒,实乃今年蜀中天灾甚多,山洪频发,百姓田园受损,林间树木也受殃及,故而一时之间难以凑足。不过,请陛下放心,再有几个月定能办妥。”
言罢,他偷偷窥望李势,担心其借酒发作!
李势果然不悦,轻哼一声:“既如此,朕再宽延三月,到时如还未完工,休怪国法无情!”
李福诚惶诚恐:“臣遵旨!”
副将展坚见满朝之中,只有李福算忠臣良将,还被昏君谗臣横挑鼻子竖挑眼,恼恨之色溢于言表,冷冷的瞪着王嘏。
权臣王嘏早就对展坚怀恨在心,自害死汉王李广,便知作为李广的心腹,展坚定然是痛恨自己,为此,一直想找机会除掉展坚。
因为有李福作保,迟迟未寻觅到良机,眼下,不正是机会吗?
还未等他使坏,一个内侍悄悄来至李势身旁,对耳轻语几句。李势便离席,转身向后宫走去。
王嘏寻思,何人这般紧要,竟然在李势饮酒时来打扰,而且还能烦劳皇帝亲自出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