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死之人,褚华恨的不是要杀他的人,而是自己的家人,世上最悲哀的莫过于此!
正是他们俩自认有韬略,动辄以高明自居。千般算计,万般经营,权衡得失筹算利弊之下,放了桓温一条活命,结果酿成今日之败局。
如果他们能听自己一回,就一回,不要前瞻后顾那么多,直接先杀了桓温再说,那后面他们所揪心的很多问题或许就能迎刃而解。
总归,无论如何,也不会比现在的局势更糟糕!
从小到大,他们从来不听自己的,譬如杀桓温,每次自己提议,就招致他们的呵斥和鄙视,什么头脑简单只知眼前之事,什么匹夫之勇就会打打杀杀。
自己真的是受够了!
不知他们看到亲弟弟的人头后,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幡然醒悟?可惜,自己是来不及呵斥他们了。
世间事有时就是如此奇怪,处心积虑精打细算,到头来未必比简简单单来得实在,来得管用。
褚华杀红了眼,拎着刀向袁宏走去。
袁宏凝望着城下的桓温,而桓温也在凝望着他。四目交汇,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初在琅琊郡相识,洪灾之后瘟疫肆虐,桓温请来句曲山老仙翁熬药救治,自己的宽仁爱民之风,让袁宏这个从北方逃难而来的白籍之人见到了希望,感动不已。
桓温三顾茅庐,为其年迈的老母送衣送食,将自己入了籍,从一介布衣一步步拔擢为今日之荆州参军。
桓温原谅了袁宏在建康城中军大牢里对自己的背叛,二人定下了对褚家阳奉阴违的瞒天过海之计。
他从未把袁宏当做下属,而是视作兄弟,视作亲朋。袁宏也许下了诺言,毕生追随,矢志不渝。
可褚家一场精心编织的毒网,突如其来,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改变了袁宏的命运。
为了蒙蔽褚家,让他们放松警惕,桓冲等人率兵远赴蜀地,袁真潜入夷陵,而伏滔直奔巴西郡黑熊岭。
袁宏则当仁不让,成为郗超浑水摸鱼计划的关键一环,用自己当诱饵,把褚华这条大鱼拖在荆州城池。
这三年多来,袁宏委曲求全,蒙受着昔日兄弟们的嘲讽和指责,承受着内心的煎熬,还有,对未能保护好王芙而深深自责。
到今日,使命完成了,一切都结束了!
从今之后,和恩人桓温,和生死兄弟们只能神交,只能怀念,只能将未酬之志交给他们来完成。
“大人!恕袁宏不能追随你了,就此别过,一路珍重!”
袁宏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挣脱看守,望着城下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兄弟们,眼里噙着泪水。
微笑着,呐喊着,以一个胜利者的笑容,纵身跃下高高的城墙!
接下来,城门开了,战事结束了。
剩余的近万名中军郑重行了军礼,慷慨激昂道:“从此以后,我等愿效命桓大将军,追随左右,誓不分离。”
“带上来!”
言川一声令下,卫卒将当阳县令卜世仁压上前,还有五花大绑的褚华,身后则是剩下的八百多名死不悔改的亡命之徒。
“跪下!”
回风席卷着落叶,飒飒而起,夹杂着沙尘,飞舞四散。
荆州郊外,一处依山傍水的林冈,王芙的坟茔修葺一新,这位成汉的公主没有葬在蜀地,而是选择了夫君驻守的荆州作为长眠之地。
李势皇族的灰飞烟灭,注定成汉朝在历史车轮的碾压之下已成为过往,湮没在岁月的滚滚洪流之中。
自那时起,王芙便告别了李蓉这个本来的姓氏,和成汉彻底划清了界限,成为桓温的一个红粉佳人。
没有妻子的名分,没有朝廷诰命的荣耀,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和母亲!
孤贞以待岁寒,柳条般纤细柔弱的女子活出了松柏一样的筋骨,她用一死来告诉桓温:“活着,双飞。死了,双宿!”
卜世仁跪在坟前,身如筛糠,瑟瑟发抖,连声求饶。
身为一县之尊,在当阳盘剥商旅,欺压百姓,内侄贾三犯罪被斩不思悔改,反而怀恨在心,暗中献媚褚家,劫夺冉闵密信以栽赃陷害桓温。
“大、大人饶命,是、是褚建狗贼逼迫下、下官,说截了密信,许我为荆州刺史。下官一时鬼迷心窍,才、才上了他们的当。”
“这且罢,那王芙呢,没人逼你吧?禽兽不如,拿一个无辜女子讨好恶贼褚华。你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
“剖出心来,祭奠亡人!”
卜世仁顿时吓得屁滚尿流,瘫倒在地上,浑身颤栗不已,他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惊恐的眼神望着提剑而来的桓温。
桓温飞起一脚,将卜世仁踢得仰面朝天,一只脚踩在他的脑袋上,奋力一挥,剑锋闪过,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脏被剜了出来!
“袁宏,兄弟!你杀身成仁,委屈你了!”
另一处岗地,又新添了一处坟茔。
“好兄弟,活着,你守卫荆州,死了,也要给我守卫好荆州。我等就要奔赴京师了,多年以后,你的亡魂,你的毅魄,可以回来再看看这片大地,再看看咱们这些兄弟。”
“袁宏,无论生,还是死,咱们都是兄弟!”
桓温等人庄严而肃穆的对着坟茔施礼。
言川则声泪俱下,嚎哭道:“袁宏,俺言川有眼无珠,还以为你背叛了大伙,背地里不知辱骂你多少次。俺错怪了你,对不起你,俺要让这些恶贼为你偿命!”
“咔嚓咔嚓!”
刘言川抡起了钢刀。
桓冲、伏滔、袁真、石虔、沈玄一起上阵,砍瓜切菜,人头纷纷落地。
这些白籍会的亡命之徒,跟着褚家不知干尽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杀死沈妻的有他们,杀死司马丕的有他们,淮河畔杀死桓平、袭杀桓温的还有他们!
这些人,恶贯满盈,无法改变,他们,只有死!
“来呀,也杀了老子。”
褚华心如死灰,声嘶力竭的叫嚣着。
郗超冷笑道:“你这样污浊的渣滓,怎配留在这世上?不过这么轻易杀你,否则太便宜你了。要留着你回京师,让你的太后姐姐看看,兴许你临死之前还能派上别的用场!”
一听说暂时还不杀,几个卫卒如狼似虎,上来揪着褚华的脑袋,耳光跟不要钱似的,轮番响起。
很快,褚华的腮帮子肿得像桃子,牙齿被扇掉了好几颗!
言川觉得不解恨,提刀过来,在他右边的腮上,沿着眉角处又剌开一道口子。
手艺还不错,和左边的刀疤相得益彰,勾勒出一个大大的“八”字!
脸上的血和嘴角的血混到一起,流到了下颚,滴到地上。褚华还在叫骂不停:“你们想利用老子胁迫太后,你们不是人!”
“他娘的,老子老子的,真聒噪!”
刘言川嘟嘟囔囔骂了一声,转手挥起一拳,将褚华打得昏死过去,然后,扯着他的一只脚,当死狗一样拖着就走。
寒冬过去了,收拾好兵马,一切准备妥当。来春三月,江水暴涨,桓温率大军启程,开始了复仇之路!
“石虔、沈玄、桓玄、刘山听令!”
“在!”
“令你们四人领兵一万守卫荆州城!”
“这?”
桓冲言道:“大哥,他们四个,两个刚成年,两个还是毛头小伙子,嫩着呢,这样是不是太冒险?”
桓温看看言川,看看伏滔,再看看自己头上的白发,吼道:“我十三岁就闯荡天涯了,他们还不行吗?我辈皆人到中年,青春不在,韶华已逝,还能再拼杀多久?是时候了,该让他们年轻人历练历练,独当一面了。”
四人子侄辈齐声应道:“我等绝不负大将军重托!”
桓温端坐马上,利剑直指苍穹,怒喝一声:“进京!”
桓温逃离建康,在京师看似平衡的朝局里投下了重重的一块巨石,这潭死水蓦地卷起波澜。
波涛汹涌中,几家欢喜,几家哀愁!
不久前,徐州形势骤然紧迫,为了小半壁江山,司马奕终于难得的走出后宫的脂粉堆中,商请褚蒜子派褚华倾全力北上。太后半推半就,终于答应了,当然,双方免不了讨价还价一番。
这个时代,只要手中有兵,腰杆子就硬。
司马奕答应,战事结束,淮北几个郡县官长由褚家安排。褚蒜子在这次博弈中终于胜出了,便派人到荆州传懿旨。
人逢喜事精神爽,将领中没了桓温,朝堂上少了何充,和司马奕司马昱君臣争斗中自己又占据优势,褚蒜子无比的愉悦!
可是还没高兴太久,褚建就慌张来报,桓温逃了。
听闻噩耗,她从昏死中醒来,褚蒜子觉得天都塌了。目光呆滞,失去了原来的风采,脸皮耷拉,再无昔日的光艳!
“常人祭祀,用牛羊猪三牲,你桓温祭奠一个管家,居然是人头祭祀,还用的是我褚府的管家!”褚蒜子喃喃道。
想像着果盘上褚财血淋淋的人头,那种刺骨的寒意和毛骨悚然的画面,让她浑身哆嗦不已!
几年前的年初一,木匣中前任管家褚旺的人头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此人还真不可小觑,他何时在中军埋下了乱党?这武庆怎么会甘心被他驱遣,冒死帮他?”
褚蒜子百思不得其解,转头又痛骂褚建:“你不是说武庆在洛阳还为褚华求过情吗,怎么突然变成了桓温的死党?”
褚建慌道:“这不能怪我,是褚华上次回京时这么安排的。是他说武庆堪用,投靠了咱们,否则怎么还会准备调他北上徐州!”
“愚蠢!这是桓温的反间计,只怕他早就在卫将军府埋下了这颗棋子,在洛阳是故意做给褚华看的,你们全中计了。”
褚蒜子歇斯底里地吼道。
“姐,那怎么办?还是赶紧派兵围追堵截吧,他一定是要逃回荆州。”
“都逃了两个时辰,还到哪里追?”
褚蒜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想着对策。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认为,荆州那些乱卒所剩不多,且四分五裂,桓温即便逃回老巢,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聚集多少人马,这样的话,自己还有从容的应对之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样也有好处。
桓温出逃,更加坐实了他的罪名,现在可以堂而皇之的下诏问罪,再度发下海捕文书。
“哼哼,姓桓的,你纵有万余帮凶,迟早也得众叛亲离,兵戈散尽,到头来终究难免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