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刚到知天命之年,就撒手人寰,作为个人来说,是不幸的!
他把庾家带入了第一门族的光环之中,用的是阴谋诡计,勾心斗角,手段毒辣,可谓无恶不作,伤天害理。
但于朝廷来说,又是一件幸事!
他一死,就像王导一样,庾家失去太后和尚书令的权力资源,门族衰落就在眼前,衣冠凋零近在咫尺。
如今大晋朝廷,就他们两个门族之间明争暗斗,破坏了朝堂秩序,阻滞了家国兴旺,影响着朝廷选才,霸占着社会资源,总之,是百害而无一利。
庾亮之死,来得突然,其实也在预料之中。
哀莫大于心死,庾亮这样的人,眼中是利益,心头是算计,只能活在光鲜之中,绝对不能失去地位,失去权柄。
而他,顶着尚书令的高位,却被成帝活活晾在一旁,既不罢官,也不差用,领着尚书令的俸禄,天天在府里面壁。
就像一个新嫁的倾城艳妇,幽居在洞房而丈夫从不来触碰她。就像一个被阉割的内侍,徒有男子的表象,却无男子的实质。
失去权柄,在山陵旁又被诛心,这样的苟活,毋宁死!
三个月前的那个傍晚,桓温从太后山陵离开后,雨越下越大,把庾亮淋了个透。
他挣扎着爬起来,浑身泥泞,狠狠的瞪了一下山陵,重复着太后那句寓意神秘的临终之语:
“离他远点,离他远点……”
一边在机械的念叨,一边心里也很得意。
“终究你还是没有说出来,你还记得自己的姓氏。从此今后,这个秘密就只有我一个人清楚,世人永远不会知道。等世人知道了,已经为时已晚,哼哼!”
被淋成了落汤鸡,浑身哆嗦,牙齿控制不住的打颤,庾亮踉踉跄跄,爬上马车,狼狈回府去了。
回到家就高烧不退,开始胡言乱语,神智难得有清醒之时。
太医令董伟对他比自己的亲爹还亲,亲自出马,上门诊治,都找不到病症所在,不见好转。
无奈之下,庾家开出重金,遍访名医,郎中请了不少,诊金花费无数,却一日不如一日。
最后那几天,庾亮滴水不进,粒米不沾,瘦的像皮包骨头一般,面目可憎,连自己的家人都不敢轻易靠近。
庾希在府中咬牙切齿,嚷道:“父亲,伯父身体一直好好的,只去了一趟山陵,回来后就成了这样,定是那桓温给伯父下了什么药。”
“为父也是这样想的,恨不得活剐了他。可几个月下来,御医、方士、包括游方的郎中至少请了几十位,都没有中毒的迹象,找不到姓桓的加害的证据。”
庾冰也非常愁闷,他委托董伟仔细查找,的确没有下药的迹象。
庾希对伯父的感情甚至比父亲还亲,急着要为庾亮报仇。
总之,自己的伯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笔账就要算在桓温头上,休想脱得了干系!
“父亲,有没有可能是一种慢性毒药,无色无味,也没有症状,累积到一定的时日才发作?”
“这个,为父不曾听闻过这种神药。不过大千世界,伏迹民间藏身江湖的高人大有人在,很多事或许皆有可能。”
庾希怒道:“即便无此高人,无此毒药,但桓温那厮一定用言辞激怒,用动作挑衅,才使得伯父气急攻心,心性大变。好啊,桓温,你等着,迟早有一天让你加倍偿还!”
病床上昏昏沉沉的庾亮突然睁开了眼睛,他背对着庾冰父子,竖起耳朵听着。
神药这两个字眼让他醒了,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
可惜他嘴唇哆嗦,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手指无力的指着一个方向!
兄弟连心,只有庾冰知道庾亮手指的方向是哪里,而那里有庾家深藏不露的秘密!
中秋将至,京师建康没有一丝的秋意,相反比盛夏时更加火热,大街上行旅稀少,闷热到呼吸急促。
季节的反常,或许意味着什么,预示着什么。
庾家仆人从地窖里取出一整块大冰块,放在厅内,刺刺冒着白气,冰块的消融,渐渐消除了暑热,空气稍微凉爽了一些。
不大一会,刚刚还辗转反侧的榻上,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庾亮竟然睡着了。
这可是他患病以来的稀罕事,庾家的管家仆人也松了口气,几个月以来,终于可以缓上一缓,歇一歇了。
在这难得的酣睡中,一幅幅画面交替呈现,漂浮在庾亮的梦境中。
高高的城墙上,一桶桶滚烫的热油,泼在乞活军身上,瞬间,他们的脸上血肉模糊,鼓出一个个密密麻麻的水疱;
两个被檑木砸断双腿的流民动弹不得,痛不欲生,央求身旁的兄弟给自己来个痛快的;
行军司马难以置信的看出自己腹中的利刃和汩汩涌出的鲜血,痛苦的诅咒着:“你嫉贤妒能,不得好死,迟早会遭到报应的……”
当然,还有一张他更加畏惧的面孔!
影影绰绰似有似无,依稀可见的是长着黄色的稍稍弯曲的头发,还有满身的赤红斑点,仿佛在声嘶力竭的斥责:
“颍川庾氏无好人,尔等兄弟大逆不道,蛇蝎不如,终将被灭门!”
“啊……!”
庾亮的死状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他死在了极度惊吓中,死在成千上万向他索命的亡魂手里。
他四肢蜷缩,像冻僵的野狗。
脸上肌肉扭曲变形,嘴巴歪斜着,眼眶破裂,眼角出血,瞳孔大而无神,像是见到了真正的死神一般。
岁月无情,转眼秋去冬来,江南的琅琊郡居然有点像冬日的徐州,冷得透彻,冷得心寒。岁末,州郡官长照例要去京师述职,接受皇帝召见。
南康公主边帮着收拾行囊,一边问道:“夫君,离陛见的日子还早,为何这么急着启程?”
“我打算先去晋陵郡一趟,好久没有见到郗愔了,想去顺道看看他,再和他一道结伴而往。”
“夫君此次进京,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心里有点担忧,虽说是公事我不该插嘴。可是思来想去,还是要说说。”
“说吧,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但说无妨。”
南康担忧道:“是这样,上次舅舅过世,我听几位诰命夫人在一起闲言碎语,议论纷纷,说得很热闹,可她们见我走过去,马上缄口不语。”
“为什么?”桓温问道,其实已经猜出了原因。
“我很纳闷,便让晴儿去悄悄打探了一下,才得知她们是在怨恨你清查庄园之事。看来你这次捅了马蜂窝,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此次进京可要当心着点。”
“哼!难道她们还能当街把我吃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有哪些人,我不会放在心上。”
南康惊讶道:“咦,你不在场怎么会知道,能掐会算?”
桓温笑道:“不是我能掐会算,而是你大大咧咧,我在郡里清查之前,早就摸清了底细。王家的、庾家的、谢家的、还有褚家的,京城不少大人物都有份。”
“褚家?哪个褚家?”
“当然是你那个嫂子,吴王妃喽。”
南康摇头说道:“不会的,蒜子怎会和那些豪门一样,她可不是那种贪婪之人。”
南康不容置疑的样子,她对这位嫂子非常相信,不知道褚蒜子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你不信就算了,不过你别泄露出去,免得吴王找我的茬,天下人都知道我得罪了庾家。吴王和庾亮最亲,他要是以此为由兴师问罪,我可吃罪不起。”
“你又疑神疑鬼,这种事我说它作甚,和本公主又没什么关系。”
南康又把桓温的提醒当作了怀疑,联想到上次在酒肆教训褚华时,桓冲指责褚家家风不正的事情。
褚蒜子很快得知了,桓温以为是南康无意中说出去的,可是南康死活不承认。
“晴儿,老爷的那双棉布靴子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夫人。”
晴儿应声闪身进来,把靴子给了公主,随后便转身出去了。
“说起蒜子,还真是重情重义之人,大殓时,她哭得眼睛肿得像桃子,还孝敬了不少丧仪,叫人看了都心痛。”
南康回忆起上次回京参加庾亮丧礼时的一幕,她被褚蒜子的表现感动了。
“她当然得哭,她能嫁入皇家,那全然是国舅的一力举荐,深受太后喜爱不说,如今又正得吴王专宠,百依百顺,呼风唤雨,不感恩行吗?对了,你哭了没有?”
桓温皱着眉,对褚蒜子非常不屑。
“我,惭愧得很,只是难过了一阵子,没有多少眼泪,比不上蒜子至情至性之人。”
桓温点拨道:“他是你的亲舅舅,你都没哭出来,而吴王妃,与他半点血亲关系都没有。哭得那么夸张,你就没有发现她太做作吗?”
南康一听就来了火,恼道:“你怎么能这么看蒜子?我没有痛哭是因为,自小舅舅偏爱二哥,对皇兄和我都很疏远,尤其是苏峻叛乱时。咳,算了,人都死了,旧事不提也罢。”
沉浸在往事中的公主挣脱了出来,仍然不忘夸赞自己的嫂子。
“不过我觉得,蒜子通情达理,和蔼可亲,识大体,讨人喜欢,是个厚道良善之人。”
桓温不敢苟同,但也不想掰扯,否则夫妻俩又要拌嘴了。
他相信,妻子总有一天会看清褚蒜子的嘴脸,可是,他也担忧,在看清之前,妻子会上她的当!
晋陵郡是江防重镇,三国时吴大帝孙权称霸江东后,为加强长江防御,防止魏国渡江侵略,在北固山前夯筑了铁瓮城,固若金汤,号称“京”,此后便称京口。
大晋南渡后,保留了晋陵郡,改治京口,尤其是吸取了苏峻渡江的教训,朝廷为减缓京师的压力,开始逐步扩展和巩固晋陵郡城防。
郗愔凭借其父的余荫,承袭了郗鉴的爵位,而且梁郡一战中立有战功。
成帝颇为感动,授以晋陵太守一职,投桃报李,算是对郗鉴为大晋立下赫赫大功的补偿。
这一日,太守郗愔正端坐府中,愁绪满肠,抓耳挠腮。不过,他并非是因为郡内出了什么政事而犯愁,愁的是自家的债款出了差错。
算来算去,一笔七八十两银子的账目亏空,翻箱倒柜也没找到缘由,气得郗愔一把扔掉手中的算筹,独自在生闷气。
郗愔可能是天生钱癖,不知满足,在徐州就是如此。
那时,有父亲约束还知道收敛些,但骨子里对金钱对财富的喜爱远超出常人想像。
其实他生活并不奢靡,相反还比较节约,甚至节约得近乎吝啬。
他喜爱钱财,仅仅是出于对钱财的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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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本身毫无意义,甚至是冷冰冰的,但是郗愔偏偏看中的是金钱本身,殊不知,他是为别人做嫁衣裳!感谢您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