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晋陵后,没有了约束和羁绊,加之儿子郗超渐渐长大,为后代积攒财富的愿望更加强烈!
于是,他也在郡内置办了良田百亩,又雇人开垦了不少荒野废田,畜牧,农桑、渔樵,还建造了几座园田水碓,手下佣工多达上百人。
桓温在琅琊殚精竭虑之时,正是郗愔在晋陵赚得盆满钵满之时。每天晨起,堂堂晋陵太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执牙筹,核算账目。
“老爷,琅琊太守桓温大人来访,已经到了门外。”
管家匆匆进来禀报,把郗愔吓了一跳。
他情急之下,骂道:“混账,怎么不早说?”
“老爷,小的喊了几次,你一直埋头算账,不予理会,才耽搁了时间。”
郗愔被管家呛得没办法,大概这种因算账而耽误正事的情形屡有发生。
他赶紧将算筹捡起,准备藏起来,不料,桓温已经大踏步来到府内,而且,讥讽的话脱口而出。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又在算计自己的那点蝇头小利?你就不怕世人说你有膏肓之疾,金银之癖?”
郗愔自知理亏,讪笑着回骂了一句:“一大早就听到乌鸦叫,果然是来了贵客,原来是兵家子来了。”
二人见面就掐架,其实谁也不介意。
在徐州相处多年,他们结下了深情厚谊,如兄弟一般,因而开开玩笑戏弄几句也很常见,反倒说明二人关系很好。
要知道,其时,对门族出身非常讲究,行伍出身算是粗人,下等身份,兵家子的名号就是典型的蔑称。
但,出自郗愔的口中和谢万的口中,那感受完全不同!
桓温不以为忤,羡慕道:“你这个太守当得清闲呵,悠哉乐哉,哪像我,刚遭了洪水,又来了疫病,半年多来寝食难安,苦噢。”
“你是有雄心抱负之人,能干事,能干大事。而我,你也知道,没有做官的兴趣,尤其是作为一郡的长官,诸事繁杂,一切都要费心,非我所愿。可是圣上青睐,只好屈尊俯就。”
桓温嘲讽道:“你还委屈,捡了便宜还要卖乖!”
郗愔得意的嘿嘿笑了一声,然后介绍其自己的当官心得。
“上任之后,我也就忙乎了三五天,再也没有兴致,于是放手让属下去做,只要不打扰我就行。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敬业得很,做事井井有条,至今也没出什么差错。所以,我越发悟出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官场上,当官的未必有真本事,为吏的未必真没本事。这官,不当也罢。”
桓温乐道:“呵呵,就得出这么一个荒谬的结论?再说,你不做官,还能干什么?”
“回到京师,和王谢子弟谈玄论道,畅游山水,饮酒樗蒲,岂不逍遥快活?人生短暂,年寿几何,困在这形如牢笼的吏舍之中,白白辜负了大好时光,枉费了造物主的垂怜。”
“爹,家里来客人了吗?”
一个稚嫩的童声传来,蹦蹦跳跳的走到厅堂,手里还拿着一尊佛像。
“郗超!”
桓温想起了他的名字,在徐州时见过,一晃七八年过去了,桓温一直没有忘记的是,这孩子有洁癖。
郗愔介绍道:“超儿,这是爹常跟你提起的那位桓……”
“拜见桓叔叔!”不等郗愔说完,郗超就躬身施礼。
“我爹经常在超儿面前说起你,说你是个大英雄,会骑马会射箭,超儿最崇拜英雄了。”
“你要是想学,桓叔叔教你好不好?”桓温忘了郗超的癖好,一把抱起了他。
“好呀,等超儿长大了,一定跟着桓叔叔学好武艺,专门打北边的那些坏人强盗,是他们害死了祖父。”
郗超边说,边挣脱出来。
十岁孩子的稚嫩之语,深深刺激到了堂上的两个大人,桓温奉郗鉴为恩人,那份情感无可比拟。
他不忍再次触碰那个伤感的话题,轻声夸赞道:“超儿志向高远,是个懂事的孩子,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叔叔带着你,一起去打那些坏人。”
桓温发现,郗愔虽然不问政事,只喜钱财,但内心里对胡虏的仇恨,时刻也没有忘却,毕竟,郗鉴就是惨死在他们手里。
而现在,这份仇恨传递给了下一代,在郗超的心里生根发芽。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郗超口里念叨着,恭恭敬敬的持着佛像,神秘兮兮的快步走出府外。
桓温笑道:“你爱财人尽皆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信佛了,耳濡目染了超儿?”
郗愔辩解道:“我又不信佛,跟我毫无关系。这个我也纳闷,拙荆有一次去庙里拜佛还愿,超儿也跟着去了,说来也怪,回来之后就结下了佛缘,迷上了佛学。”
“哦,这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尚书仆射何充大人,他也精通佛理喜好佛学,令郎髫龀之年便颇有慧根,真是难得。”
“此儿还有难得之处,走,让你开开眼界。”
郗愔看到郗超刚才急匆匆出门的样子,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二人悄悄溜出府外,耳听得西厢一侧哗啦哗啦的声响,循声望去,一个仆人正在用一把银壶为小公子冲洗双手,另一个仆人给他送来了换洗的衣裳。
郗超净手之后,不用绢帕擦,两只手拍打拍打,直到自然晾干为止。
郗愔乐呵呵道:“这小子特别爱干净,只要用手拿过东西,或者碰过别人的手,马上就要洗干净。无论走到哪里,仆人都必须带着一壶水,随时准备着伺候。他洗手还从不用桶,嫌桶里的水不干净。”
桓温愕然不已,这对父子果真让人侧目,各有癖好。
一个爱钱如命,有钱癖,一个爱洁如命,有洁癖。
一个汉子,一袭黑衣,一匹快马,在琅琊郡北通往长江渡口的小道上行进。时而快鞭,时而驻足,显得鬼鬼祟祟。
前面几里开外,三匹快马一路有说有笑,也向长江渡口而来,正是刘言川兄弟三人。
桓温前往京师时,嘱托他们回琅琊山,去和弟兄们共度新年。
回家团聚的喜悦,让三人忘记了该有的警惕。不紧不慢,有说有笑,完全不曾注意到身后的黑衣人。
渡口已经遥遥在望时,黑衣人迅速迂回超了过去,抢先来到渡口过了河。
言川等人瞥了一眼,不过并没有在意,年终岁尾,过河赶路之人寻常得很。
渡过长江,北岸便是广陵,三人策马向西,直奔滁州方向。走出几十里地,根本没有察觉到后面有何异常。
前方一段山路,曲折回合,三人绕山而行。鸟鸣山更幽,一声寒鸟的啼鸣,山林中更平添几分幽深静谧。
这时,他们才听得后面有隐约的马蹄嗒嗒声。
穿过山路,前面就是一个岔路,一条继续西去奔滁州,一条北上。刘言川回头一看,那匹马已经出现在视线中,是一个黑衣人,依稀觉得,摆渡前碰到的那个人就是他。
三人对视一下,索性驻马歇足,假装吃些干粮。
那匹马趋近之后,装作无事,照常赶了上来。经过山头时,马上人目不斜视,到了岔口折向北去。
一个兄弟揉了揉眼睛,好奇道:“我还以为是在渡口碰到的那个黑衣人,原来是看花了眼,此人一身兰布大褂。大哥,咱们太敏感了,是虚惊一场,走吧!”
刘言川迟疑了一下,正准备起身赶路,忽然叫了一声:
“不对,差点被这厮骗了,他虽然换了衣服,可胯下还是那匹马。那马屁股一侧有一撮白毛,俺有印象,就是渡口边的那个黑衣人!”
“追!”
三人这才醒悟过来,好险啊,再向前一些,自己藏身滁州的方向就被发现了。
奇怪的是,追出几十里地,那个人早已不见踪影。越是如此,越是印证了那人绝非寻常过客。
“大当家的,此人跟踪我们,会不会是咱们最近背着恩公张罗的事情露出马脚,被他盯上了?”
刘言川摇着大脑袋,说道:“不会的,清查庄园刚刚开始不久,谁能想到我们会浑水摸鱼,坐收好处。你小子,做贼心虚。”
刘言川是贼盗中的头目,还说别人做贼心虚,有些好笑。
一名兄弟言道:“当家的,我觉得这事太大,还是禀告恩公吧。”
“不行,现在不能让恩公知道,否则他肯定会阻止我们的。先别急,等找到合适的机会再说不迟!”
郗愔和桓温二人并辔而行,同往京师。
“水至清则无鱼,你这样断了别人的财路,难道不怕他们报复?”
一路上,郗愔都在指责桓温。
“你是南渡之人,可能有所不知,世家大户占田开荒开设庄园,积习已久,连皇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不是自讨苦吃吗?”
“不,你错了,不是我要自讨苦吃。任由这样下去,朝廷实力耗损,而门族日渐坐大。长此以往,大晋根基动摇,你想过后果没有?”
桓温很不认同郗愔的说法,想要说服他。
“纯属杞人忧天,要不是他们这些门族,大晋能在江南坐稳江山,承袭晋嗣?”
哪知郗愔不为所动,还在争辩:“正因如此,我朝三代皇帝都默认此事,只要不影响司马家的江山就行。譬如说,我这晋陵郡也是如此,甚至比你的琅琊更为厉害。”
桓温恼道:“所以你明知如此,选择了听之任之,不闻不问?”
“没错!凭我一己之力,改变不了现状,我又何必要改变?不仅如此,我也参与其中,和光同尘嘛。”
郗愔没有躲避,直抒胸臆。
“当年我父亲也有这样的担忧,所以他贵为辅政大臣多年,竟然一块田也没占,一个庄园也没建。否则,我郗家早就兴旺发达了。”
桓温嗤之以鼻,不屑的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好了,不争了。不过我虽然不赞同你的做法,然而平心而论,你的远见和胆略,我非常钦佩。”
郗愔的这句赞颂之语发自内心,同时,也对好友的处境深为担忧。
“有一点我还是要提醒你,今后务必要多加小心,他们也绝非忍气吞声之辈,触及到人家的切身利益,他们会不择手段,什么都敢做!”
桓温不以为意,虽然这样的威胁和警告,自己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