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工夫,老者一直没有停手,直到最后一拨药材熬制而成。按袁宏的说法,这些足够疫民七日之需,才净手拂面,准备回山。
老者踩着木凳子,桓温礼貌的跟着走过来。
在上车的瞬间,他无意中抬头看了下桓温,原本已经远去的眼神又折回来,端瞧着桓温不放。
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时而喟叹,时而赞叹。
看的桓温云里雾里,不知何意。
桓温断定,老仙翁的眼神里带有某种深意,那种深邃不像是街头巷尾摆摊算卦之人,为了赚几个小钱而故弄玄虚。
他本想细问又恐冒失,就在犹豫之时,老者已飘然而去。
桓温楞在原地,恍惚之间,都不知老者是何时离去的。
怅然若失时,袁宏送走仙翁,走了过来。
“大人,急招已经完成,该用缓招了!”
桓温点了点头,顺便描述了一下刚才的疑惑。
“高人很少问及尘事,一定是大人的面相,或者什么别的地方有何特别之处,才引起了他的注意。大人如果有兴致,等此次疫情完结之后,草民陪大人进山寻访,求他当面指点迷津。”
袁宏惊讶的样子,让桓温对老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也想从老者口中了解一下,自己的面相有什么不对,对方看出了什么端倪?
“太守府有令,洪水过后,瘟疫盛行,所有官廨、民户、庄园仓库都要接受检查,喷洒药剂,防止疫病蔓。”
三日后,太守府派出郡兵,在琅琊郡下辖的各县城门口张贴告示。
而在告示张贴的同时,袁真和刘言川等人带着郡兵分头行动,按照前几天秘密查访获得的线索,有的放矢,上门盘查。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桓温要通过缓招,以琅琊郡为典型,来破除冰冻。
袁宏等人精心合计,为防止大户庄园疏散雇工,转移米粮,事先就摸清了全郡上下所有占地较多的庄园,全部登记在册。
在告示张贴的同时,郡兵按图索骥,迅雷不及掩耳,已经堵在了门前。
用了半个月的工夫,已将郡内所有规模较大的庄园挨个清查,登记了一遍。
这一清查不打紧,结果确实惊人!
仅小小的琅琊郡,就有数十家大大小小的庄园,背后的主人当然少不了京城的庾家和王家。仅他们两家就占半数以上,还有谢家等一些达官显贵。
不出所料,袁真回报说,此中有两户庄园,背后的主人分别是会稽王司马昱和武陵王司马晞兄弟。
“此话当真?”
桓温真没想到,又被袁宏说中了!
“千真万确,不过他们还算配合,然而城南还有一户庄园,占地甚多,拒绝接受清查,还威胁恫吓我等,气焰极其嚣张。”
袁真气呼呼的,估计没少挨人家的冷眼。
刘言川怒道:“庾家王家都乖乖就范,这户人家什么来头,竟敢藐视太守府?大人,俺带兵去端掉他们,把主事的抓起来,看看他们背后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袁参军去了都没用,你去了还不是吃个闭门羹。走,本官亲自走一趟,看看这水到底有多深?”
桓温想亲自出马,被袁真阻止了。
“依属下看,还是算了吧。他们敢嚣张,背后来头肯定不小,若强行查抄,惹怒了对方,对大人不利。”
“笑话!圣上既然派本官任职琅琊,当然要对圣上尽忠,对朝廷负责。如果连本官都知难而退,试问还有谁敢伸张正义?朝廷的法度还怎么推行?不必多说,现在就走!”
“开门,开门!”
郡兵猛烈拍打着那户庄园入口处的大门。
“何人在此喧哗,不知这里是私人庄园吗?”
门内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高声吆喝,毫不紧张。
“我们是郡兵,太守府的公文你们没看到吗?”
“什么公文?与我们何干,这里是守法之处,守法之人。”
一个郡兵把公文又大声念了一遍,吼道:“赶紧开门,接受清查。”
“哼哼,恕难从命!实话告诉你,这里还不是你们小小的郡兵可以有资格进来的,速速回去吧,别惹祸上身。”
打手模样的汉子嚣张到了极点,公然抗拒检查,威胁郡兵,彻底惹恼了立于门前的桓温。
他大声呵斥道:“他们没资格进去,你看看我有资格吗?”
门人回头一看,一匹高头大马甚是威风,马上一人官服官帽,穿戴整齐,仪容严肃,不怒自威。
“你,你是何人?官居几品啊?”
“本官乃当朝驸马、琅琊太守桓温!”
门人一惊,慌忙跪下见礼:“参见太守大人!”
二人磕头不止,但就是没有开门的迹象。
“好大的胆子!”
桓温怒道:“小小的仆佣居然敢对抗官府,藐视法度。再不开门,本官当场就可以治你死罪,不用上报,就地正法。”
“是是是,小人开门,小人开门。”
进入园内,桓温一打量,倒吸一口冷气。
庄园规模确实不小,至少有上百亩田地,而且依山傍水,草木纵深,实属膏腴之地。院内一个个粮仓高高矗立,掩映在大树之中,寻常之人难以发现。
“搜!”
桓温一声令下,众郡兵如狼似虎,他们憋了一肚子气,原本就对这些大户深恶痛绝,如今又遭受门人的凌辱,正愁没地方发泄,得令后便一哄而上,非得查个底朝天不可。
“慢着!”
从仓内慢悠悠走出一个人来,踱着步,悠然自得的神情,完全没有一丝惊慌。
他朝桓温略略拱手,算是见礼了。
“参见太守大人,小人乃这里管事的,大人能够迈入园内,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为何还要强行搜查?”
“本官进来不是欣赏山水,而是清查瘟疫的。如果只是站在这里东张西望的,能知道这里有没有问题吗?”
“太守大人,勿谓言之不预,这里的东家可是大有来头,只怕太守大人得罪不起。小人一片好心,奉劝大人适可而止,别自找麻烦。”
“收起你的好心,本官公事公办,管他什么东家,搜!”
说罢,使了个眼色,刘言川心领神会,悄悄靠近过去。
“住手,这里可是吴……”
下面的话还未出口,只听到“啪”的一声,干脆而响亮!
刘言川挥起虎掌,一计重重的耳光,打得主事一个趔趄,满嘴鲜血,昏了过去。吓得园内的仆佣杂役浑身发抖,两腿筛糠,不敢再出只言片语。
“大人,清查下来,这里有大仓十二座,半数为满仓,园内还有牛羊五百余头,杂役佣工近百人。”
“乖乖,这是一条大鱼,仅此一处,就比下辖一个县治的存粮还多。”
“是啊,这几日清查下来的私仓,合计起来要比三个琅琊郡还要多,公田远不如私田啊。”
桓温眉头紧锁,清查之前,这些事情还只是停留在口头上,停留在想象中,只是一个传闻而已。
清查之后,发现事态堪忧,琅琊郡如此,那么毗邻的晋陵郡更是如此。推及下去,整个大晋,再不整治,积重难返,必将愈发不可收拾。
真的会如袁宏说的那样,黄巾再起,天下大乱了,不用等胡人南侵,自己内部就土崩瓦解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桓温忧心忡忡。
这些大户,这些庄园,就是大晋千里长堤上的一个个蚁穴,正在慢慢侵蚀着土壤,毁坏着堤坝,而堤上之人浑然不知,甚至还醉生梦死。
整个朝廷也就只有成帝一人还是清醒的,只不过他被很多力量掣肘,难以施展。
但哪怕是尊贵聪慧的皇帝,也不清楚事态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时不我待,不能任由情况恶化下去,既然是成帝的一颗棋子,那么就要发挥棋子的作用。
棋子不仅仅要在后方防守,拱卫大营中的将帅,还有使命渡过河,深入敌后,试探虚实。
“来人,将所有的杂役佣工集中看管,逐一甄别。关上几个月,确实没有染上瘟疫后再做处置。本官爱民如子,要对他们的性命负责,当然,他们的家人也可以前来探视。”
桓温和袁宏对视一下,会心而笑,等待有人自投罗网!
不出所料,几日后,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桓温派出的人手回报,这些人大都来自京师。
随后,众多庄园的主事异口同声,请求早日返家。有的愿意献出院内一半的私仓,帮助郡府赈灾救济。
桓温知道,这些管事一定是收到了京师东家的指令,纳粮赎人,否则,院内的秋收没人干了,仓内的夏粮无人晾晒,如果发霉变质,那损失就更大了。
被打晕的主事,桓温登门之前就已经摸清楚了,就是袁宏所说的吴王家的。
吴王是自己的妻兄,成帝的同胞弟弟,桓温现在还不想正面开罪吴王,尤其是深不可测的吴王妃。
故而,关键时刻让刘言川狠揍一巴掌,阻止他说出那个名字,今后问及起来,自己也好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让吴王妃吃点哑巴亏吧!
有了庄园的钱粮,桓温废寝忘食,忙碌于抗击洪灾和救助疫民。此时,南康公主慌慌张张的告诉他一个消息,说舅舅庾亮死了,她要回京师奔丧。
他终于死了!
这个消息对桓温来说,来得突然,既符合情理,又在意料之外。自己该悲悯还是该欢笑?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这一刻,桓温却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