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展两家领头的兄弟相谈甚欢,一直到鸡叫三更。
天快亮了,刘言川一拍脑袋,叹道:“俺还以为只有俺这么不易,若非恩公桓温相救,这帮兄弟早就抛尸荒野。想不到,展兄也是崎岖坎坷,多亏了汉王。”
展坚深情道:“咱们兄弟闯荡江湖,以恩义为先。桓温救了你们,这份恩情当然要报,而我呢,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是汉王已经没了,你还怎么报恩?”
“当然有办法,首先就是要给他报仇,让枉杀忠良的奸佞血债血偿,然后再……”
言川顺口追问道:“再如何?”
展坚脸色稍稍僵了一下,似乎没有听见,转而说道:“你们此次来得正好,我等兄弟一定鼎力相助。”
接着,他从抽屉中拿出一摞子纸笺,言道:“这是筰桥一带的城防和舆图,如果大军攻城,李势必在这一带布下重兵,到时咱们里应外合,此处一破,就只剩下皇城了。”
言川大喜:“多谢展兄!礼尚往来,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是要封官还是要犒赏,俺一定回报恩公。”
展坚释然笑道:“官我不要,钱也不要,不过你们得答应我,到时候放了大将军李福,他对我有庇护之恩,此恩不可不报。”
“好,应该的,大丈夫就该有情有义,俺回去后即刻禀报,刺史大人会同意的。”
“还有,不要为难我这帮兄弟,他们去留自由。”
“这话就见外了,他们都是有功之人,怎会为难?放心吧!”
“好,一言为定!”
展坚神色凛然,表情坚毅,吩咐展六护送刘言川离开。
言川走后,展坚关上府门,暗夜中,他的脸上泛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
初春的临漳琨华殿,殿外,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宫楼城阙,雪白一片,不时有积雪初融,雪水顺着冰锥滴答落下。
而宫内,几只暖炉烧得正旺,整个宫室暖洋洋的,让人沉沉欲睡。
宽大的软榻上,一具肥硕的躯体斜卧着,胸腹部的赘肉从身躯上滚落下来,肆意的摊在锦缎间。
四五个风骚妖娆的胡女环侧,一边按揉,一边浪笑。石虎披头散发,闭目养神,不时发出舒适的呻吟声。
这个场景,像极了十多年前的开国君主石勒,可相似的也就只有场景。论德行,论功绩,石虎怎堪比拟石勒的雄才大略。
石遵在殿外逡巡而不敢入,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密报……
通禀的宫人进去多时,仍不见石虎的召唤。
石遵抓耳挠腮,不时偷偷望向殿内,父亲石虎无精打采,暮气沉沉,身上哪里还有一点点当初横扫北方,令晋人和鲜卑人谈虎色变的霸气!
石遵恨透了自己的父皇,诅咒着,这个老东西怎么不早点死去,哪怕能早一天也好!
人到晚年,石虎越来越胆小,自打杀了石宣和石邃之后,或许是思子心切,或许是噩梦缠身,常常在大白天紧闭宫门,呼喊卫士追鬼。
人到晚年,越来越昏聩,石虎对鲜卑人蚕食大赵土地置若罔闻,对成汉联手之事无动于衷。
大赵危机四伏,作为君主,却成日躲在这琨华殿里不问世事。
要是真不问世事倒也省心,可令人气愤的是,朝廷任何军政大事他偏偏紧抓不放,太子不得染指。
早在石宣、石邃死后,石闵就明里暗里劝其早定大计,否则,石虎糊涂之下,又会出什么昏招。
石遵一直在迟疑,不是不想下手,而是心有顾忌,因为石虎还有两个儿子石鉴和石祗。
石鉴在邯郸任领兵将军,幼子石祗则在大赵旧都襄国。襄国乃大赵龙兴之地,有部落族人的支持。万一杀虎不成,两兄弟借口率兵勤王,自己将万劫不复。
思前想后,他只得耐心等待,盼着父皇早点驾崩,自己作为太子,继位顺理成章。
可这老家伙荒淫酒色,淘空了身子,却偏偏不死。
石遵担心,若再这样耗下去,晋人国力恢复,鲜卑人虎视眈眈,都对大赵构成了威胁。因为谁都想灭掉大赵,称霸北方,问鼎中原,
正自胡思乱想时,宫人来传:“太子殿下,陛下召见!”
“这消息可靠吗?”石虎眯着双目,有气无力。
“父皇,绝对可靠,这慕容评还是当年父皇笼络的,对父皇一直是奉若神明,怎会空言?”
石虎终于睁开了眼,望着石遵,虽然只有一条缝,这就算是很大的褒奖了。
“军师慕容评素来对其兄燕王心存芥蒂,一直垂涎王位,如今燕王竟然醉酒堕车,看来他还是无缘消受这王位的尊贵啊!”
石遵继续恭维道:“是啊,父皇,古人云:君王盛德所至,泽出神马,山出根车,泉出黑丹。燕王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也乘坐根车,还用黄金为饰,六马驾车。若是盛德如父皇,也就算了,他,哼!”
“德不配位,摔得怎么样?死了没有?”
石遵忙道:“据说头部出血,当场就晕厥过去了,现在遍请燕地名医,估计勉强还活着,也就是比死人多口气而已!”
其实,他的心里却在寻思:老是问别人死了没有,你怎么不死?
“吾儿以为如何?”
石虎考验其子,若石遵当场应答,必遭斥责。
“儿臣不敢胡言搅扰,还请父皇示下!”
“嗯,”石虎欠起身子,气定神闲的吩咐道。“鲜卑人可不好惹,不能上了慕容评的当,派人多盯着些,断不可出兵。”
“儿臣遵命!”
石遵暗笑,这是父皇第一次说鲜卑人不好惹,大概是被对方在淮河边的步步紧逼给吓破了胆,不敢面对。
可是世道就如丛林,弱肉强食,你越是胆小,敌人越会猖狂,乞求是没有用场的。
“好了,朕乏了,你下去吧!”
这时,宫人匆忙来报:“陛下,成汉使者王嘏求见!”
“他来作甚?不见,不见!”
石遵闻听,觉得必有大事发生,自己早就得报,宿敌桓温在荆州厉兵秣马,不会和他有关吧?
这是个好机会,思罢,赶紧低声下去劝道:“父皇,孩儿料想,或许是好事,不妨一见。”
“既是好事,那就叫他进来。”
中书令王嘏正是奉李势之命,前来向大赵求援,发兵共同对付桓温。
战事危急,因而一路上马不停蹄,入宫之后,哪还顾得上使节之尊,当即屈膝跪拜,呈上李势的亲笔书信。
“哦,事成之后,你家主子愿意割让上洛郡,还有黄金十万两,蜀中美女百名?”
石虎瞥了一眼,被礼单打动了心思,尤其是还有活生生的蜀地美女,仿佛玉体嫩肤触手可及。
“是的,但求陛下出兵,帮助吾皇灭了晋军。”
石遵喜道:“怎么样,父皇,蜀主出手还真大方!”
“住嘴!你懂什么?”
石虎发起了虎威,呛得石遵晕头转向,在外人面前毫无尊严可言,就像个站班的奴仆一样。
石虎合上双目,闭口不言,宫内死一般沉寂。
王嘏老奸巨猾,知道石虎是待价而沽,谄媚道:“吾皇深感陛下好生之德,令臣单独孝敬陛下黄金两万两,玉璧十对,聊表对陛下的景仰之心。”
这个价码足以让石虎心动,得地得金得美人,还有私人馈赠,石虎打起了算盘,沉吟半晌,面露笑容,竟然站起身。
“友朋有难,朕岂能坐视不管,念在双方交好的情分上,回去报知你家主子,五万赵人劲卒不日即可南下,生擒那桓温小儿,任由你家处置。”
“多谢陛下成全,臣这就回去准备,成汉现在危在旦夕,还望陛下早日发兵,去迟了只怕……”
“好了,朕一言九鼎,还聒噪什么?”
王嘏吓得赶紧磕头谢罪,然后起身,匆匆离去。
“父皇英明神武,若得了上洛,就能和南阳郡连成一片,大赵南部疆土更加稳固,儿臣恭贺父皇得此大礼!”
石遵遮掩起刚才的屈辱,连声恭维。
石虎也不禁得意起来,诡异的笑了。
“父皇,儿臣现在就去点兵,随时南下!”
谁料石虎突然由晴转阴,由笑转怒:“真是愚蠢至极,难成大器!点什么兵?”
石遵又不知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为何招来这劈头盖脸的一通骂。这几年,自己不知被责罚过多少次,像这样歇斯底里的辱骂还是在上一次。
当时庾冰北伐,拿下许昌,石遵围歼失败,石虎眼看南下围猎的美梦落空,当着满朝文武,大骂自己一通。
至今,他仍然清晰的记得,当时石虎也是用了侮辱性极强的愚蠢透顶、孱弱无能的字眼。
今日,又是为何?石遵一头雾水,嗫嚅道:“父皇,这,这?”
“哼,要是闵儿,祗儿在,他们断不会像你这般肤浅!”
石虎骂完,方才言道:“王嘏的话你没听到嘛,他们现在万分危险,想借助我们保住李势的家国,这么危险的处境,大赵怎可蠢到为他去卖命?”
“那父皇的意思是?”
“朕刚才答应了王嘏,先安了他们君臣之心,让成汉全力反击晋人。咱们过两日再发兵,做个样子给他们看,行军要慢一些,停停走走,让蜀人和晋人拼杀去,最好两败俱伤,我们则坐收渔翁之利。”
“父皇高明,儿臣愧不能及!”
“好吧,你回去准备吧!”
石遵转身走出殿外,又听到背后一声吆喝:“慢着!”
“父皇还有什么吩咐?”
“朕召祗儿回京,为何迟迟不到,莫非你没有传信?”
“儿臣岂敢,父皇昨日刚刚下的令,儿臣丝毫不敢耽搁,即刻派出快马,这时估计快到襄国了。”
“哦,是这样,今后当小心行事,不可这样鲁莽糊涂!”
“儿臣记下了!”
石遵唯唯诺诺退出琨华殿,羞恨涌上心头……
石闵恰好过来,看出了石遵脸色不对,照例上前劝慰一番。
石遵对眼前这位义弟心存戒心,但起码现在还得倚仗,便把刚才的经过详述了一番,面露恼色。
“闵弟,你说,父皇昨日刚刚下的令,今天就问为何还不来,这思子心切,宠爱之意也太离谱了吧,这让我这个太子作何感想?”
“太子殿下,最近石祗颇得父皇疼爱,前车之鉴,万不可掉以轻心呀!”
石遵内心猛然惊悸了一下,迅疾又转了神色!
“唉!这家事先搁一边。你说,照父皇这样行军,等到了益州,成汉早就是桓温的地盘了,我们还收什么渔翁之利,只怕连羹都喝不上!”
“太子所虑甚是,桓温不是等闲之辈,当初我们吃了他多少亏!若拿下成汉,晋人势力大增,那绝非我大赵之福,父皇怎么就看不透呢?”
石遵叹道:“父皇现在真的老了,不中用了,只想着不动刀枪,不费一兵一卒,金银美女自动送上门来。成汉之事,咱们是鞭长莫及了,还是好好合计合计咱们的腹心之患!”
“太子是说鲜卑人?”
“正是!”
“臣弟也这么想,鲜卑人擅长骑射,又在卧榻之侧,现在乘势崛起,早有觊觎我大赵之意,不可不防。”
“为兄也是这么认为,不能再听父皇的了,这些年,鲜卑人一直被大赵统治,心怀怨恨,想和大赵分庭抗礼,不趁机削弱,后果将不堪设想!”
“太子有何高见?”
“烦请闵弟暗中告知慕容评,我大赵数万精锐枕戈待旦,只要燕王一死,咱们双方联手,扶持慕容评,让他当个傀儡,替我们统治鲜卑人。”
“太子高明,臣弟遵命!”
石闵面上恭维,心想,有其父必有其子,没一个好东西!
再看石遵,自顾自笑个不停,笑声中带着淫意,只因脑海中又闪现出慕容婉儿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