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面,康帝解释他为什么知道幕后黑手是庾家的原因!
第一条理由就是,自己的父皇和皇兄临终前都叮嘱,庾府送来的东西绝不入口!当时,康帝并未领会,现在才知道是何意。
再者,如果此事与庾冰无涉,为何要派庾希灭口一个不起眼的小道童?
还有,董伟一个小小的太医令,怎敢冤枉当朝国舅和首班顾命大臣?
尤其是,母亲庾太后临死前那句‘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呐喊,别的不说,仅凭这一句,就足以治庾家灭族之罪!
庾冰浊泪滚滚,哽咽道:“岳儿既知舅舅罪孽深重,还能未卜先知,预作谋划,暗送虎符和纸笺,是早就知道舅舅会有这一天?”
“舅舅高估岳儿了,岳儿还是从前一样愚钝。不知怎的,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驱赶着我这么做。”
庾冰泪如雨下。
“岳儿怕舅舅失败,万劫不复,才突发奇想,萌生出这个念头,让舅舅在危难时刻可以乘机挟持岳儿,得以自保,想不到被桓温给搅了。”
庾冰听起来更加心如刀割,问道:“岳儿,你肯原谅舅舅吗?”
“父皇在时忙于平叛,即便有难得的闲暇,也是在辅导皇兄国政,和岳儿很少见面,是舅舅一家给了岳儿疼爱和呵护,吃的喝的玩的乐的,但凡庾希有的,岳儿都有。这些,岳儿都记在心里,可这些原本应该是父皇和母后给我的。”
想不到,这些点滴之事,康帝一直深埋内心。
“皇兄在时,忙于国政,忙于北伐,更是难以相见。加之岳儿天生体质虚弱,只能寄意道宫,修道问仙。苏峻叛乱,是舅舅带我逃离京师,皇兄驾崩,是舅舅扶我登上帝位。岳儿没有为君之才,却有感恩之德!”
“岳儿!”庾冰肝肠寸断。
“所以,于国家而言,你是逆臣,岳儿恨你!于私人而言,你是舅舅,岳儿又感激你!”
“岳儿!”庾冰泣不成声,老泪纵横。
“无所谓爱憎,无所谓原谅,无所谓嫉恨,这些都过去了,不想再追究是非对错,父皇和皇兄也不能起死回生。可是,从今后,这个世上,岳儿又将失去一个亲人,一个最亲最亲的亲人!”
庾冰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舅舅,你连夜回府去吧,岳儿只能帮你到这了。”
康帝一步一摇,晃晃悠悠走出了大牢,留下身后的庾冰以头抢地,掩面痛哭不止。
庾冰畏罪自尽的消息如雪片一般飘落在整个京师,黎庶百姓在街头巷尾竞相奔走,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桓温飞马护驾的壮举也被他们传为美谈,吹得有鼻子有眼的。
说什么马生双翼,说什么桓温金光护体刀箭不入,就仿佛他们亲眼所见一样。
时隔近十年,桓温的威名再次在建康城蔓延开来,上一次,还是白袍蒙面回京之时。
一些百姓自发来到宣阳门外的谤函中,给朝廷上书,奏请天子为桓温加封。还有一些百姓,则聚拢到长干里,要一睹英雄的真容。
桓温却高兴不起来,民间的呼声往往和朝廷的不一致,百姓的意志往往不是统治者的意志。
现在最大的当权者就是褚蒜子,她能像当初让南康公主传话时那样善待和重用自己吗?
他担心,民间的舆论可能会帮自己倒忙,因为他的府中已经开始闹将起来。
南康彻底和自己翻脸了!
那是在南康听闻舅舅庾冰自戕,赶往青溪桥之后发生的一幕。
康帝探监完毕,庾冰便乘坐准备好的马车回到青溪桥,庾府还威严的矗立着,不过府门洞开,里面却是一片狼藉。
树倒猢狲散,丫鬟仆佣得知老爷入狱,便知噩运降临,翻箱倒柜,能拿的全都拿走了,一哄而散。
红灯笼高高悬挂,烛影残红,透出一片萧瑟和凄凉,如同坟场的阴宅一样。空荡荡的院落,只剩下管家一人。
“老爷,你可总算回来了,他们都走光了!”
“走了好啊,老爷也要走了!”
管家不知所以然,还以为庾冰安然无恙,至多是贬官罚俸而已。
“管家,你回去睡吧,等希儿明早回来,告诉他,今后他就是庾家的族长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他记住庾家的荣辱!”
“老爷,你这话,奴才怎么听不懂啊?”
“没事,老爷累了,明天你就知道了!”
庾冰回到后院密室,掩上房门,咚咚咚猛灌下几口烈酒,一会酒劲上涌,兴奋了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为自己是黄雀,而褚家是螳螂。
事到如今才幡然醒悟,褚蒜子不是螳螂,而是那树下少年,早就挟着弹弓对准了枝叶间的黄雀。
在芜湖,她就开始打庾家的主意,可自己和兄长庾亮还以为是利用了她。呵呵,回想起来,他只有哑然失笑!
醉眼朦胧,庾冰对着庾亮的牌位,苦笑道:
“大哥,有了你,才有了庾家的辉煌,可今日,庾家在我手中,完了!大哥,你操劳一生,算计一生,可你还是看错了两个人。你把桓温这个好人当做了坏人,把褚蒜子这个奸人当做了善人!”
庾冰拿起鸩酒,一仰脖子,倒在了当初他取出红色陶瓷瓶的角落!
“一世异朝市,此语果不虚,人生如幻化,终将归空无!兴许若干年后,我庾家还会卷土重来!哈哈哈,哈哈哈!”
“夫人,我桓温不求有功,但紧要关头,避免圣上被舅舅劫持,总归没有过错吧!天下人都拍手叫好,为何夫人反倒横眉冷眼?”
长干里内,桓温不解的看着公主。
南康斥道:“天下人考虑的是天下事,我司马兴男只考虑我自己的事。因为你的出现,大舅死了,三舅死了,二舅也死了,表哥庾希也快疯了,庾家现在像鬼宅一样,连烟火之气都没了!”
“可他们毒死了你的父皇,你的皇兄,是朝廷治了他的罪,你怎么还替他鸣冤叫屈?”
“你,就是他们的克星!”南康咆哮道。
桓温没想到近十年的夫妻,情谊却如此冷淡,如此虚幻,自己忠心报国无私为公,在她的心目中还不如一个弑君杀主的元凶!
这么多年的相处,她还是那样,只有私情,没有公利。
“想不到你这么阴险,当着我的面指责蒜子,背地里却暗中勾结,和她一道来陷害舅舅。现在你们终于得逞了,满意了!”
“我得逞?我满意?他兄弟俩狼狈为奸,猪狗不如,欠了我几千条人命!”
面对南康无理的指责,桓温怒从心头起,回击道:
“这些年,我一直隐忍,始终没有找他们报过私仇,泄过私愤,想不到你我夫妻多年,竟还如此苛责于我。我的感受你清楚吗?我的内心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戮其全家,掘其祖坟,挫骨扬灰,才满意!”
南康看到桓温脸上的怒容,话锋中的寒意,后退了几步,失声痛哭了起来。
“你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好,从今以后,你我形同陌路,我们娘俩再也不要见到你!”
“你走吧,恕不远送!”
桓温摔门而出,仰天长叹:“天哪,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温儿,快起来,娘都听见了。娘以为,你什么都没做错!不过人家毕竟是公主,不能冒犯了她,等她火气消了,去陪个不是,夫妻之间哪有隔夜的仇怨?”
“娘,孩儿不想和她置气,孩儿步步退让,可她屡屡相逼,积怨日深,孩儿觉得委屈!”
孔氏心疼道:“好了,温儿,娘知道你心里苦,心里委屈。越是立下大功,就越不招人待见。娘有时候也糊涂了,这世道是怎么了,怎能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呢?”
桓冲走了过来,挽住孔氏胳膊,道:“娘,太晚了,先歇着吧,大哥这边,冲儿再劝劝。”
孔氏走后,刘言川和桓冲二人走进来,扶起桓温。
“大哥,你错就错在不该和公主成为夫妻,门户高低不同,脾性相距太远,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恩公,俺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嗨,跟你还客套什么!俺是粗人,就粗着说了。在北方,恩公快意恩仇,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到了京师,却束手束脚,像个小媳妇一样,为什么?”
桓温默默的听着,也想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
“你太隐忍了,太谦让了,太好欺负了,所有人都想捏你一把,踩你一脚。等哪一天,你拿出在芒砀山时的杀气,看谁还敢肆意凌辱你!恩公,俺不会说话,总之,俺以为,在这乱世,你就不能做善人!”
桓温低头沉思,若有所悟,又直勾勾看着刘言川,心里忖道,旁观者清!这莽汉子粗言粗语,却不无道理!
“恩公,你要干什么?”
刘言川看桓温的眼神,又在步步逼近自己,以为又说错了话,要被桓温收拾,连连后退。
“言川,我有预感,这京师呆不下去了。你赶紧把北边的兄弟安排好了,咱们估计要重起炉灶!”
在庾冰自尽的一个月后,康帝饱含病体的折磨和后宫的束缚,未能听到新春的爆竹和新岁的钟鼓,结束了年轻的人生旅程,和皇兄成帝的圣寿几乎一样。
康帝的确是因病驾崩,无人下毒。
不过,死因除了身体的病症以外,还掺杂着羞辱和愤恨,而这更加剧了病情。
那是在临崩前三天。
庾冰死后,庾希随即消失无踪,府门紧闭,寂静无声,荒芜渐起,毫无生气。
一个月下来,雀燕筑巢,栖鸦横枝,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一派肃杀景象。
康帝也病入膏肓,时而沉睡,时而惊醒,燥热,狂叫,神志不清。褚蒜子还有何充等重臣忧心忡忡,储君还未定下,皇帝若撒手人寰,谁来继位?
而太医和往常一样,计无所出,徒自靡费公帑。
这一日,康帝一夜安睡,早早就醒来了,面色祥和,神采奕奕。
“皇后,传诏诸位大臣。”
褚蒜子赶紧吩咐王内侍出宫安排,自己还亲手给康帝伺候盥洗,传唤早膳,又让尚衣坊按例呈来皇帝穿戴之物,以示庄重。
因为,她料定今日是要明旨立储了。
“拟诏,册立皇子司马聃为储君,尚书令何充,会稽王司马昱为顾命大臣,即刻下旨,昭告天下!”
司马昱诚惶诚恐,连忙叩头:“臣有罪,无颜无德担当顾命重任,望陛下收回成命!”
而司马晞却呆若木鸡,难以置信。
明明自己和褚蒜子是一条战线上的,他也主张拥立司马聃,为何顾命之权落到六弟身上?
他可是串通庾冰图谋自立之罪臣!
司马晞抬头望向皇后,而褚蒜子根本未予理会,他想提出质疑,又不敢冒抗旨之名。
康帝未作任何解释,抬起头,俯视着褚蒜子,说道:“皇后,聃儿登基至亲政前,还得烦劳皇后临朝听政,谆谆善诱,勿辞辛劳!”
“臣妾谨遵圣旨,定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重托!”
褚蒜子心里乐开了花,仿佛黄袍加身的是自己,处于权力之巅的她,要弥补所有已经失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