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桓温汹涌而出的泪眼里,他看到了感人的一幕,他听到了悲壮的声音!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只见卫卒两人一组,从堤岸旁上马,并辔驰骋,扬鞭奋蹄,穿过码头,顺着栈桥向前狂奔。
接着猛抽两鞭,战马抬起前蹄,纵身高高跃起,俯冲着投入滔滔淮河水中。
再紧接着,十几名卫卒蹬开战马,猛一借力,义无反顾纵身入水,直朝着二人身边游来。卫卒的陆上拳脚由言川等乞活军兄弟教导,而水中本领则深得伏滔真传。
这一幕夺人心魄,令人动容,来往的客船停住了,行客也忘记了赶路,目不转睛,远远望着这场壮美而惨烈的厮杀。
“大将军,退后!”
厮杀开始了,水面上下,刀剑翻飞,双方竞相奔逐,忽浮忽沉。平静的河面翻腾着,碧绿的水殷红一片。
卫卒水性极佳,这帮歹人也是白籍会一堂的,水性更是不遑多让。
论水下功夫,卫卒占不了便宜,双方死伤都很大。
卫卒的使命就是保护桓温,不惧怕任何来敌,能杀死对方就杀,杀不死对方就死死拖着他们。
一个卫卒最为惨烈,被对方捅了几刀,血水上翻,仍抱住歹人不放,死命朝水下拖。
侥幸的是,歹人刀剑功夫略差些,加之心里有鬼,伏杀一击未中,出了意外,顿时慌了,渐渐处于下风。
卫卒的悍不畏死和前赴后继,彻底埋葬了歹人的企图。
可是,卫卒却不敢恋战,他么容不得桓温有任何闪失,用一道人墙肉盾掩护主子。
二人在卫卒的拼死护卫下狼狈上岸,沈玄也摆脱险境,冲到桓温身边,哭诉道:“义父,老阿翁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桓平?谁干的?”
“是褚财!”
沈玄接着就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哭着扑倒在桓温的怀里。
“义父,我娘的死,肯定和他有关,玄儿要找他们报仇!”
“玄儿,别哭!现在还不是时候。多行不义必自毙,义父答应你,每一笔血债将来都会让他们加倍偿还!”
除了几人见势不妙溜走之外,其余歹人悉数被屠戮,可惜的是,混战之下,圣旨不知踪影。
桓温又急又愤怒,吼道:“回京!”
郗超执住马缰,阻道:“大将军,万万不可回京,沈玄说了,前方还有埋伏,此去是自投罗网,现在只有荆州最安全。”
“圣上一定出事了,我怎能偷生而见死不救?”
“大将军,这道圣旨足以说明,圣上已经出事了。此刻回京,不仅无济于事,反而白送性命。”
“松手!”
桓温声音哽咽:“我要回京!”
挥起马鞭,冲郗超抽来,郗超宁死不松手。
一旁的卫卒翻身下马,单膝下跪,拦于马头处,齐声哀哭道:“大将军,属下这些年,跟着大将军流血流汗,战死疆场,埋骨荒野,图的是什么?图的就是追随你响当当做个热血男儿,烈烈轰轰干一番大事。”
另一个也哭道:“可是大将军转战南北,呕心烈血,除了一次次的暗杀,一回回的羞辱,又得到了什么?大将军,你不欠大晋的,是大晋欠你的!”
刘言川也被深深打动了,第一次冲着固执的桓温发起了火。
“你要想去送死,没人拦着你。你要想去送死,二十年前你就不应该逃。逃了这些年,再去送死,值得吗?”
桓温愣住了,面容凝固了。
“你看看,这些年为了你而死去的兄弟有多少,你还记得吗?如果你忘了,就请你看看这淮河中的血色,看看这水面之下有多少卫卒的尸首,再转身看看北方的芒砀山,那里埋葬着多少乞活军的兄弟!”
河水殷红,战衣漂浮,河水翻涌,不时掀起半浮半沉的卫卒的遗骸,在渡口悠悠旋转,不肯随波东去。
“恩公,这是兄弟们用尸身阻止你回京!”
桓温收起泪水,双目喷火,怒喝一声:“兄弟们,走,回荆州!”
此刻,南岸的褚财发觉事败,慌慌张张回京报信去了。
“豁出桓平的老命,也要保大少爷平安!”
“姑父,我娘很惦记你,七夕那天,她还偷偷戴上那支金雀钗!”
“爱卿,等到那一天,咱君臣朝发长江,暮宿黄河,跃马驰骋,好好领略这大晋锦绣河山!”
桓温血脉喷张,迎着晨雾,追赶着余晖。一路上,不住的浮现着桓平的样子,广陵王的样子,还有穆帝的样子。
扬鞭奋蹄,风驰电掣,桓温想以闪电般的步伐追上他们!
“大将军醒醒!大将军醒醒!”
桓温回到荆州,众兄弟和属下见他突然回来,且满身尘土,一脸狼狈,纷纷惊问发生何事。
桓温还未开口,刚刚下马便失去知觉,倒在地上。
“嫂子,莫哭了,郎中说了,大哥这是肝火太盛,忧思过度,又受了惊厥所致。所以才会暂失心神,养些日子会好的。”
王芙收住泪水,又止不住的哽咽。
几个月前分别时还好好的,回来时怎会成这样?在李娅的搀扶下,带着哭哭啼啼的桓玄走开了。
“启禀将军,接尚书台旨意,着大将军回京奔丧。”
桓冲吼道:“回复尚书台,大将军昏迷不醒,无法回京。”
“遵命!”
郗超摇头叹道:“来得好快呀,简直就像有双眼睛从天上瞪着我们一样,昨日刚刚回到荆州,今日旨意便到了。”
过了两日,桓温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口中呓语不断,不时还拳打脚踢,左右翻滚,几次把王芙手中的药碗撞翻,饭食踢飞。
“启禀将军,接尚书台旨意,着大将军回京参加圣上登基之礼。”
桓冲不耐烦道:“大将军病势沉重,水米难进,无法回京。”
“遵命!”
郗超愤懑不平,骂道:“这就对了,难怪要暗袭大将军,原来毒妇又要执掌权柄了,所以才有恃无恐。”
言川问道:“这话怎么讲?”
“你以前没听大将军说吗,他遭遇褚家几次暗杀,自华容县捉曹村暗杀之后,褚家就再未施过暗箭,而改为明枪,为何?”
言川傻乎乎又问:“为何?”
郗超恼恨道:“因为她执掌了权柄,自然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堂而皇之的为难我们,而且每次都能得逞所愿,不像此前所有的暗杀都以失败而告终。”
“那这次为何又要暗杀?”
郗超又解释道:“这次之所以故伎重演,必定是因为咱们掌握了广陵王之死的真相,所以她迫不及待想要灭口,又慌不择路的操起了暗杀的利器。”
袁宏也道:“没错,的确是这样,这女人亡我之心不死呀。”
“大哥三日不醒,看来这次是太过伤心太过悲愤,皇帝对他情深意重,正如当年的成皇帝暴崩,大哥也是这样痛不欲生。”
桓冲忧心忡忡,非常苦恼。
“这次更甚!那时,大将军还不到而立之年,路长着呢,可以忍耐,可以等待,而如今呢?”
郗超气势汹汹,又凄然怒道:“快至不惑之年,激情犹在,但青春不再,还有多少的壮志可以磨灭?还有多少的岁月可以消逝?再虚度几年,他就老了!所有的抱负就会随着白发和皱纹而灰飞烟灭!”
言罢,他又讲起了桓温北上收复洛阳前琅琊泣柳的故事,众人无不潸然泪下,欷歔慨叹。
榻上的桓温口中嘟嘟囔囔,不知所云,然后又辗转翻至床沿边,头发散乱,覆过脸庞,垂落着悬在半空。
言川起身上前,帮着他朝里面推一推,再看那发丝,心中悲怆难忍。
头发束起来,只能看到鬓角的斑白,而散落开来,言川发现,桓温的头发白了很多。
原来平时都藏在里面,不以示人,估计是怕看到白发而心性消磨,意志沉沦!
郗超慷慨而起:“再等下去,大将军就老了!在座诸位,不是他的手足,就是他的腹心,咱们都得替他筹谋,早作打算。在下有几句大不敬之语,不吐不快!”
言川骂道:“别婆婆妈妈的,有话快说。”
“诸位,是这样……”
“废物!废物!怎么又让他跑了?”
褚蒜子盛怒之下,脸庞扭曲,差点把伤口挣裂开。
褚建惶恐不安,把褚财见到的一幕和盘托出。
“桓平?还有一个驾扁舟的小子?这么说,消息又泄露了?”
褚蒜子闭目沉思,恨恨道:“一定是芷宫那贱人告的密,除此无他!”
褚建摇头说道:“这不可能呀,知道消息的就是银儿,成皇后并未开门,她二人也未接上头,怎会知道?就是知道了,芷宫被封锁,没人出入过建康宫呀。”
褚蒜子气道:“你糊涂!到现在还不明白,你还记得王内侍说的,他杀了回马枪之后,发现那贱人在御沟畔扔花瓣吗?”
“记得记得,那是无聊,玩玩花草,打发时日呗。”
蒜子不屑道:“哼,那不是玩,咱们都被那贱人给骗了。文章就在那御沟的花瓣上,那是整个芷宫唯一的通道,她是借着木兰花瓣给外面送信!”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那花瓣谁知能漂到哪去?”
褚建此前也曾有过这样的奇怪想法,但瞬间又否定了,原因就是这个。
蒜子边回忆边说道:“当初成皇帝因为她喜水爱花,修建芷宫时,才让匠人挖御沟,从长江引水,流经宫中。姐姐记得,这御沟水是汇入青溪的。”
褚建回道:“好像是的。”
“快派人去查,看看都流经什么地方。这贱人心眼还真多,难怪上次在华容县功败垂成,肯定也是她通风报信,看来不能留她了。”
“姐三思啊,她要是死了,所有人都会怀疑到你的头上。”
“知道,姐这方面驾轻就熟,会让她死得合情合理!”
当晚,褚财就带着几人,沿着宫墙至青溪一带来回搜索,终于发现了御沟流经的那处低洼之处,还有孔道里加设的笊篱一样的东西,用以防止花瓣溜走。
此处距离桓府很近,几乎每天,桓平都会来这里走上一遭,这个笊篱一样的东西也是他安放的。
可惜,他再也无法来这里给桓温代劳了。
果然没出自己的所料,褚蒜子恼恨不已,暗恨芷岸几次坏了她的大事,当即吩咐王内侍封了御沟,而且除了琳儿,任何人不得出入芷宫。
“看你个贱人,今后还怎么通风报信,等死吧!”
蒜子诅咒着,突然又眉头皱了起来,她想,琳儿只怕也靠不住,昨日之事,她难道一点也不知情?
豢养琳儿多年,暗中给自己密报了不少消息,按理说不会。不过成皇后善于蛊惑,兴许时日长了,把琳儿拉拢了也有可能。
褚蒜子咬咬牙,打定主意,管它有无可能,等得了空,让她主仆自相残杀,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