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好谢万的丧事,谢安心事重重,兰亭盛会的恬淡和愉悦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清晰的发现,过去闲云野鹤恬淡自如的日子可能要结束了!
侄子谢玄过来请安,叹息道:“四叔刚过不惑之年,便溘然长逝,真是命运无常。”
谢安摇头道:“若非从政为官,他也不会英年早逝。蒜子提携他,这是拔苗助长,她不知你四叔根本就不是这块料。”
“三叔,现在朝廷正在广招贤才,大辟寒门,据说不少庶族学子都谋得了官职,已经荒废的夫子学宫又是人头攒动,书声朗朗,朝廷气象一新啊!”
“这固然是好,其实二十年前王导时就该如此,可人亡政息呀。这一回能延续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谢玄却信心满满地说道:“侄儿以为,桓大司马这次不会收手,只要他还在这个位置,就必然有决心,晋室兴隆指日可待。”
谢安忧心道:“你有所不知,在百姓士子看来,桓温这是锐意革新,为百姓福祉,可在朝廷看来,则有挟君擅权之嫌。自古以来,权臣把政,最终要么篡位,要么戮族,这也正是为叔担忧之处。”
“侄儿倒以为,这两点桓温都不会,兴许还有第三条。”
“哦,你说说看。”
谢玄期许道:“交相爱,兼相利!这第三条就是大晋中兴,国力日上,而他也功成名就,急流勇退。”
“还是玄儿聪慧,但愿如此吧!”
谢安嘴上在夸赞,心里却将信将疑。
“见过婶婶!”
谢安妻子刘氏进屋,见叔侄二人似乎在闲谈,火气腾一下上来了,指着丈夫言道:“你成日游山玩水,饮酒作乐,也不想着谋些事情做做,大丈夫该如此吗?”
“夫人教训的是,不过夫人但放宽心,为夫我恐怕免不了要做官。”
谢安鼻腔音很重,见夫人问责,掩鼻堆笑,一副讨好之色。
果然,没两天,朝廷的征召文书便下到谢宅。
“见过会稽王!”
司马昱见谢安来了,呵呵笑道:“你终于来了,朝廷多次征召,你一再拒绝。本王以为,谢安既然能与人同乐,也必定能与人同忧,再征召,他肯定会应召。”
“王爷厚爱,在下愧不敢当!”
“不必过谦,快去拜见大司马,他现在可是炙手可热。实不相瞒,此次是他一力推举你,当然,这也是本王的意思。”
司马昱有意无意聊了几句,谢安隐隐觉得,对方无非是想透露,桓温现在一言九鼎,有专断之嫌,要小心从事。另外,他还想说,他对自己向来是欣赏的,这似乎有拉拢之意。
“拜见大司马!”
桓温正伏案疾书,见是谢安,笔都来不及搁下,起身相迎,紧紧握住谢安双手,笔上的余墨把谢安洁白的衣袖弄得斑驳不堪。
桓温歉然道:“桓某见贤则喜,见高士则慌,得罪了!”
哈哈一笑,让谢安原本还忐忑不安的心情放松了下来。
这位杀人如麻让胡虏畏之如虎之人,并非天生的冷酷,也有温情谦逊的一面。很难想象,他杀戮褚华时是何等的心境?
“足下屡违朝廷旨意,高卧东山,何颜面对江东百姓?”
谢安深有愧色,言道:“大司马七项事宜疏说得清清楚楚,抑制玄学,在下名入玄门,怕有违新政,故而犹豫徘徊。”
“新政抑制的是玄学玄门中人,而足下名实不符,名为玄人,实则儒士。朝廷用人之际,男儿建功立业正当其时,足下绝不会视而不见,辜负时势,辜负此生!”
一席话感动了谢安!
桓温又道:“足下高才,桓某仰慕之至,不过还是先委屈足下,暂任幕府司马之职。建功之后,朝廷自会大用,不知足下以为如何?”
“无功不受禄,在下悉听大司马差遣。”
“来,桓某给你引见一下幕府两位新任从事,这位是车胤,其父只是一名郡主簿,车从事虽出身寒门,然不以为念,刻苦攻读,博览群书,辨识义理,囊萤映雪说的就是他。”
谢安听说过此人。
车胤少年时勤奋攻读,孜孜不倦,然苦于家贫,买不起灯油,于是便在夏日捕了几十只萤火虫,放进透明绢帕中,用萤光照明,夜以继日苦读。
“这位是习凿齿,荆楚乡豪出身,中级士族,然博学洽闻,尤以文笔著称。”
“大司马选贤用人,不问出身,不拘门第,只维才学是举,在下膺服!”
“哪里哪里!”
桓温自谦了一句,这时,他被谢安身后一位年轻人吸引住了,只见年轻人英姿不群,轮廓分明,浑身透出一股豪气!
“敢问这位俊材是?”
“哦,是舍侄谢玄,平时就爱打打闹闹,指麾演军,纸上谈兵而已。”
“哦!”
这引起了桓温的兴趣,挖掘年轻将才也是自己新政的目标,于是饶有兴致地问道:“朝廷也将开始募兵,你说说,募兵之要务是什么?”
“兵不在多,在精,募兵之要,则是兵源。晚辈以为,膏粱子弟不可共富贵,他们锦衣玉食,没有斗志。殷实子弟不可取,他们衣食无忧,不会用命。”
谢玄丝毫不紧张,坦然应对,桓温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司马选贤,选的是才学,晚辈若选兵,选的则是戾气。而这种气,则在寒素之门,在糟糠之家。”
桓温频频颔首,这一点颇合自己的志趣,自己麾下的核心不正是芒砀山的流民兄弟吗?
交谈良久,谢玄年纪不大,对军戎之事却颇有见地,而且有不少独到之处,蹊径之语,令桓温深为赞同。
桓温又问:“平素还读些什么书?”
“《诗三百》。”
桓温心里暗暗称奇,《诗三百》自前汉起就被儒家奉为经典,故又称《诗经》。而大晋玄学兴盛,儒学没落,年轻人能读它的则如凤毛麟角。
“你最喜欢其中哪一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桓温愈发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谢玄当是性情中人!
他很欣慰,今日便得两位大才,当即给谢玄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差事!
“京口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郡守郗愔调任到了扬州,你就到京口任职晋陵郡掾,专事练兵,我倒要看看,这个机会你如何抓住?”
“谢大司马!”
这次邂逅,这个偶然之举,在不久的将来发挥了大用!
二人畅谈生平,欢笑终日。
“桓某还记得第一次在建康见到谢司马时的情景,当时你和令弟几人在建康玄馆清谈,临别一句治大国如烹小鲜,让桓某记忆深刻,从此便留了心,时至今日才有缘共事,虚度了不少光阴。”
谢安没想到,多年前的一句话,桓温竟牢记心上。
“大司马好记性,属下之所以遁于东山,无意出仕,也是因时势清浊不辩,诸人贤愚不分,不敢轻易应举。今日一见,方知朝廷之决心,大司马之诚意,属下必不负厚望。”
桓温打心眼里欣赏谢安。
“谢司马高才之人,不出府门,便知天下事,方才纵论时势,指点江山,桓某相见恨晚。至于今后南北之势,朝廷当如何取舍,不知能否赐教?”
“岂敢领赐教二字,大司马言重了。苻坚登基,任用王猛,韬光养晦,积蓄力量。北方双雄并起,一山难容二虎,苻坚羽翼渐丰,目光必然会东顾,在黄河一带互相争夺。”
谢安毫无拘束,开诚布公。
“而鲜卑人灭魏,必生骄矜之气,且可足浑摄政,昏后幼主,无不乱之国。慕容恪光明磊落,难斗群小。朝纲乱而骄气生,后患必将悄然而至。”
这番话,说到了桓温的心坎上。
“属下以为,至少三年之内我大晋无外患,大司马新政正当其时。北方大战,南方蓄势,他们消耗越多,咱们积累越多,待时机成熟,大司马便可万马奔腾,千军齐发,扛鼎出关,逐鹿中原!”
桓温由衷地高声赞道:“英雄所见略同!”
“愧不敢当!属下也有一问,想讨教大司马。”
“请说。”
“大司马锐意革新,励精图治,令属下折服。敢问大司马,功成之后,大晋会是何等样景致?”
桓温憧憬道:“朝廷无鼙鼓牛角之警,百姓无鸡鸣犬吠之惊,天下大同,都邑大盛。官者廉洁奉公,百姓丰衣足食。京师士女富奢,盛服华妆,郊野桃花绿水,秋月春风。此乃桓某毕生所谋之中兴也!”
叔侄二人辞别桓温,一路上兴致盎然。
谢玄喜滋滋道:“今日一见,大司马果然不同反响。他奋笔不辍,足见公务繁忙,而能陪你笑谈半日,足见对叔父之信赖。而且,他言出法随,任用车习二位从事,让寒门之人看到了晋身之路。”
桓温描述的愿景深深折服了谢安,还有海纳百川的博大胸襟。
谢安慨然叹道:“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他明知我是太后的舅舅,谢万的哥哥,却不以为意,照用不误,连初次见你都授任了军职。这等胸襟,非常人可比。”
谢玄更是自豪,憧憬道:“侄儿过几日就去京口赴任,按照自己的理想,锻造起一支雄兵,不负大司马嘱托!”
郗超在衙署时,就不停的给桓温使眼色,哪知桓温没有理会他。谢氏叔侄走后,郗超便嚷嚷着,样子很不悦。
郗超敢这样放肆,因为桓温内心里没把他当作下属。
二人名为主仆,实际上是良师益友,情谊深厚,郗超所以敢在他面前耍性子。
“大将军怎恁的糊涂!谢安叔侄和太后的亲戚关系,朝堂谁人不知?任用谢安也就罢了,毕竟是在自己眼皮底下,怎么还能让谢玄到京口去练兵?京口向来是北来侨民积聚之地,人多劲悍。”
桓温却胸有成竹,反倒劝慰起下属来了。
“褚家是褚家,谢家是谢家,谢安不是攀龙附凤之辈,否则,在褚蒜子摄政之时,便可以高官厚禄,骏马任骑。数次征召,他都没有出山,可见对这个外甥女,他并不认可,更不愿附逆。”
“那谢玄呢?”
“他英气难掩,一定是难得的将才,我相信我的眼力。”
桓温彷佛找到了从前的影子。
“你父亲不是说京口一带还有不少南渡之流民,无所事事,扰乱治安吗?如果谢玄能招募他们,不仅解了地方之患,还可以有充足的兵源。将来,南北迟早要大战,咱们现在就要筹谋起来。”
“好吧,总归你是主帅,都听你的。”
郗超怏怏不乐,忽然又问了一个惊悚的问题!
“大将军,新政施行这么久了,不仅皇帝放手,很少过问,太后也是大门不出,销声匿迹,你不觉得离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