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而书的这四个字,殷倩明白,父亲胸中的家族梦破灭了,内心里一定充满着绝望,不甘,抑或更多的是悔恨!
“父亲,行李收拾齐备,咱们该启程了。”
“好,走吧!”
殷浩环顾四周,怅然一声,离开建康。
车辚辚,马萧萧,两辆马车载着家人和行囊,向东阳郡而去。
出了聚宝山,再向南就离开建康地界了。山麓下,官道旁,一座孤亭,寂寂无声矗立着。
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这座亭子,看惯了多少离愁别苦,送走了多少亲朋故人。
“倩儿,前面应该就是录虏亭,咱们歇歇脚吧。”
殷浩说是歇脚,其实并非如此,他是在等人,抱着侥幸的心情。大凡出征出使、辞官谪宦,亲朋都会在道旁的长亭挥手相送。
或话平生,或饮别酒,或赠折柳。
大失所望的是,歇了半个时辰,竟然无一人前来话别相送。
“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
殷浩想起当初辞别荆州赴京师任职时,多少旧友新交执手话别,今日竟会这样冷清。
多少年来的经营化为乌有,孜孜以求的梦想成为泡影,今后,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殷浩吟罢,抽泣哽咽,潸然泪下。
“父亲,咱们就这样走了,你能忍心吗?你的抱负付诸东流,一去不返,你能甘心吗?”
殷浩失魂落魄,摇头叹道:“不忍当如何?不甘又当如何?”
车轮再次启动了。
“殷兄,留步!”
车马停下了,殷浩心里稍稍有些安慰,终于还是有人能想到送自己一程,多少也能在家人面前挽回些颜面。
可是,他回头一看,来人是自己最不愿见的,也是自己最愿意见的!
看着疾驰而来的桓温,殷浩泪眼模糊,瞬间回到了不堪回首的过往。
曾几何时,自己不愿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辞别徐州郗鉴,转投荆州陶侃,再至庾家和褚家,最后又投入势头逐渐崛起的司马昱。
兜兜转转大半生,飘飘零零一辈子,最终还是争不过桓温。
曾几何时,二人流落北方,义结金兰,效闻鸡起舞之故事,奏击楫中流之壮歌,联袂抗击胡虏,立下生死誓言。
而今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桓兄急马而来,是来看在下笑话的吗?”
“桓某岂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
殷倩面有怒色,责难道:“大将军既然自诩豁达,为何迫使朝廷,置家父沦落如斯?不是听闻大将军和家父还曾亲如兄弟吗?”
儿子的一句话,让殷浩内心起了波澜,他也怅恨着望向桓温,希望等待一个解释。
“你父子咄咄逼人,只知今日,不知当初。殷兄,你自己一定以为是桓某忌恨私仇,相逼所致。其实,桓某若真是那样的心胸,你断不能全身而退。”
殷浩强辩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难道吃了败仗便要如此不堪吗?”
“殷兄还是没有明白,桓某以败军之罪相惩罚,已是给你留足了颜面。桓某问你,哀皇帝被褚家谋杀,不是你的纵容,广陵郡能在前一日撤走护卫吗?”
“这?”殷浩无言以对。
“桓某再问你,八公山下,褚家诬陷我擅动兵马,若是你一开始就能仗义执言,桓某能下狱吗?”
“还有,桓某攻打洛阳,你在徐州放任鲜卑人北上,是军力不济还是受人指使?”
一连三个质问,入木三分,让殷浩目瞪口呆,哑然无语。
“逝者如斯夫,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桓某既然能来相送,是希望殷兄哪一天能幡然醒悟,与桓某一道共克时艰,兴复中原,涤荡天下!”
殷浩内心微微颤动了一下,心想自己居然还能有复出的机会,对方并没有把自己赶尽杀绝,桓温是够大度的!
其实,他要是就坡下驴,事情还能有一个很好的转机,可是,他终究还是败在自己那张硬邦邦不服软的嘴上:
“我立于苍穹之下,冬日衣毛皮,夏日衣絺绤;春日耕种,秋时收敛,远离喧嚣,僻地东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天地间而心意自得。中原与我何干?天下又与我何干?”
“既如此,恕不远送!”
桓温本无意留难殷浩,而是一心指望对方能抛却前愆,二人重归于好,但殷浩似乎并不领情。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走就走吧。
几个通宵达旦的思索,桓温定下了行大道的轮廓,这条大道就是匡扶济危的大道,也是穆皇帝在遇弑当时还在精心研读的新政!
这场新政来得彻底,最为关键的是废除了九品中正制,根本上消灭了豪门大族依靠用人选人巩固家族地位而压制寒门的制度。
这场新政也来得急迫,桓温心无旁骛,只要鲜卑人不渡过淮河,自己至少可以用三年的时间来全身心投入,毕其功于一役。
唯有如此,方能有北伐中原中兴大晋的雄厚实力!
司马奕老老实实坐在御座上,手中捧着一道奏折,乃是桓温呈奏的流传后世的《七项事宜疏》。
废止九品中正制,破门族藩篱;
抑制朋党,杜绝相互倾轧;
裁撤冗官;
明长幼之礼,奖忠正官吏;
褒奖惩罚,应与事实相符;
抑玄兴儒,遵古制,弘学业;
选派史官,编修晋书。
“陛下,朝廷外难未弭,内弊交兴,积习日久,渐成溃堤。臣有感于此,酝酿经年,特疏陈七事,奏请朝廷立即颁行。”
“大司马勤劳王事,朕心甚安,然九品中正发轫于曹魏,成熟于皇晋,为何说废便废?”
“陛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得其才则成,失其用则败,选官用人当以才能为上。而九品中正制,以品取人,分为九等,品评之权一直攥于高门大族之手。”
桓温所说的道理其实世人皆知。
晋室南渡,品评之权操于王庾手中,国器渐成私柄,选人用人,只论门阀家世,不论才行品性。
品评之时,对方若是宗亲姻族,则掩饰其短处,若是寒门别族,则掩饰其长处。最终导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衣冠子弟即便无才无德,也列入上品优先入仕,得授清贵之职。出身孤寒庶族子弟,即便才德超群,也被列为下品,即使入仕,只能任卑微之职。
长期以往,寒门士子进取无望,怨愤朝廷,商旅不兴,兵源不足,大晋何以中兴,何以御敌?
贵为皇帝的司马奕却一知半解,不知所云,而阶下的司马昱则深谙桓温之意,惊起一身冷汗。
原来,桓温此举是要彻底铲除豪门大族崛起之根基,为寒门子弟铺路!
他是私心还是公心?
若是这样,今后就连司马家的子弟都无法任意入朝为官了,这,他得说两句。
“敢问大司马,废除九品中正制,那朝廷今后如何选官任官?”
“一律策试,鼓励儒者从政,抑制玄学为官,豪门寒门,一视同仁。”
司马奕又问道:“那选派史官,哦,还有编修晋书,对增强大晋国力有何裨益?”
桓温侃侃而谈:
“左纳言右纳史,设史官编晋书,自此之后,圣上一言一行,将臣一举一动皆书与史册,传之后世。君主是昏是明,将臣是愚是贤,皆留给世人褒贬,功过是非,让其无所遁形。”
司马奕心里咯噔一下,愣在那里,这一条不就是针对自己的吗?
散朝后,他烦闷不已,回到寝宫,怏怏不乐,便召娟儿侍寝。
娟儿描眉打鬓,浓妆艳抹,天未黑,便兴冲冲应召而来。她怕皇帝改变主意,毕竟,后宫佳丽如云,竞争激烈。
哪知经过太后寝宫,恰巧被褚蒜子看到了。
从见到娟儿时张目结舌的神情,褚太后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由得咒骂起司马奕。
原来,二人曾有过分工协作,自己去杀王内侍灭口,司马奕杀娟儿灭口。双方商量地好好的,哪料娟儿发现苗头不对,大祸临头,当即撒了个弥天大谎。
她说,她怀上了龙种!
司马奕从惊愕到狂喜,不忍一尸两命而杀死自己的骨血,因而没有下手,还瞒着太后。
褚蒜子次日见到司马奕,毫不客气,质问道:“你还留着这祸殃作甚?”
司马奕嬉皮笑脸,把原委一说,褚蒜子将信将疑。难道自己判断错了,这司马奕不是没有男儿的出息嘛,怎么娟儿就怀上了?
不由自主,她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皮!
七项事宜疏的变革轰轰烈烈推行到第二年,春,会稽郡,正举行着一场名传千古的修褉盛会。
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劳而改节。会稽郡东南兰渚山麓,莺飞蝶舞,花开烂漫,山上遍植兰树,百姓相传此兰乃春秋时期越王勾践所植,至今近千年。
山麓下一只亭子,乃是前汉时所设驿亭,因而得名兰亭。
三月初三,修褉事毕,一群人浩浩荡荡,如约而至,来至兰亭,饮酒赋诗。一道清溪,顺着弯弯曲曲的山道缓缓流过,溪旁两侧,众人席地而坐。
会稽太守、右军将军王羲之将盛酒的觞轻轻放在溪中,觞曲折旋转,沿溪水徐徐而下。觞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就要即兴赋诗并饮酒。
谢安中了头彩,觞不偏不倚,在自己身前停下,他拈须吟道:
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
醇醪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
众人一片喝彩之声。
“人生若此,夫复何求,虽瑶池盛会,亦不过如此!”
王羲之附和道:“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唯愿今日之盛会,能经年不歇,不负匆匆之韶华!”
……
“羲之,刚刚孙绰说,一共吟了三十七首诗,他提议不如汇编成集,就叫《兰亭集》,如何?”
“妙!”
谢安笑道:“集不可无序,羲之若能再亲手写篇序言,那此集更是锦上添花,如画龙之点睛。”
王羲之酒意正浓,豪兴顿起,在蚕纸上提笔挥毫,文不加点,惊鸿游龙,一气呵成!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暢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暢,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
谢安抚掌称赞:“好!好!好!只是这‘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几句,令人神伤!”
盛宴终有散去的时刻。
谢安回到别院,京师谢宅就有小厮来报噩耗,他来不及收拾,便神色匆匆赶回建康。
四弟谢万毫无征兆,夜半忽然咯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