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浩想想这些年被褚家当刀子使唤,当出气筒一样使唤,气就不打一处不来。而其间,摇唇鼓舌,搬弄是非的主要就是褚建!
他那张脸就透露着阴狠,一步步将自己诱入褚家的阵营,让自己现在进退两难。
如今,褚家已经失势,还暗夜来访,必定不安好心。
他本想不见,但手中这道文书又不知如何处置,也罢,且听听褚建怎么说,看能能说出什么天花乱坠。
褚建何其精明,见殷浩不冷不热,除了寒暄客套,没有真诚待客的样子,便心知肚明。
看来此次姐姐让自己微服前来,正是时候,否则这把刀子会渐行渐远。
褚建相信,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有把握让对方再次折服,因为殷浩有缺点,容易攻破。
殷浩的缺点就两样,好强和趋利!
“大将军还在为那封文书犯愁吗?褚某自有应对之法!”
刚一开口就将殷浩唬住,这文书午时方至,他怎会得知?
说明褚家在宫中还有附庸,还有羽翼,否则消息不会这样灵通。
再者,开口就提及文书,说明他很关心战事。也就是说,褚家并非表象上的那样彻底没落失势,并非心甘情愿退出舞台。
“倩儿,上茶!国舅爷,请赐教!”
这句话,褚建便知殷浩不似刚才那般排斥自己了,于是放下姿态,绽开笑容,迂曲地说道:“赐教嘛,褚某不敢。不过,褚某倒是愿意先说说当前的处境和局势。”
“国舅请讲。”
“当今圣上亲政,太后归权,我褚氏兄弟连带着谢万非罢即黜,就连你大将军也不升不降,不褒不贬。当下大晋,只有他桓温一人炙手可热,如日中天,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他灭蜀之功,破秦之绩。”
“非也非也,若仅仅是这两点,你大将军照样也可以做得到。这足以说明,圣上只信任桓温,只依赖桓温。圣上以为,只要有他桓温一个人在,似乎天下就太平了。”
这样的处境,殷浩内心里是不服气的。
“从桓温不断加官进爵,就可知端倪。而你呢,虽说受我褚家一点连累,但终归是因为他占尽了恩宠,遮住了天光,而使你没能进入圣上的法眼。”
殷浩细细咀嚼,慢慢品味着。
褚建继续挑拨道:“你再仔细想想,桓温宁可帮助冉闵去打一个没有希望的洛阳,都不帮你守徐州,你们昔日情谊何在?而且他此次进兵,不调集荆州主力,反而向朝廷进言要征调扬州兵力。”
殷倩插话道:“咱们没接到调兵的旨意呀!”
褚建恨恨道:“那是因为司马昱反对,所以他又改口说要调晋陵郡的兵。你我皆知,这晋陵郡也是扬州下辖,如此不等于是在调你的兵力吗?”
殷浩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又埋怨起郗愔来。
当初自己去征兵,郗愔左推右拦,而对桓温则一口应承。以前,三人在徐州交情都很好,相比之下,自己和郗愔相处时日更长,今日的待遇却大相径庭。
“还有,见圣上应允调拨晋陵郡兵马之后,桓温又暗中陈情,恳请通过圣上之口说出来,这就是担心别人说他的闲话。你说,他是不是太虚伪,太做作?”
褚建呷了口茶,盯着殷浩的眼睛,又下了一剂猛药。
“现在朝堂谁人不知,照此下去,大晋只知有桓温,你大将军算什么?以前还可以说你是活在他的阴影之下,等你耗尽兵力拖住鲜卑人,而他则攻下洛阳旧都,今后,就是阴影之下也看不到你了。”
殷浩起身,背着手,踱着步子。
褚建知道已经打动了他,干脆再给他吃颗定心丸!
“大将军,你所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真实的东西未必是你所看到的。褚某不妨再透露一句,太后自有分寸,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大将军可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呀。”
最后这句话分量极重,殷浩明敏的悟出了其中的深意,这是他不敢想象的,或者说又是期望发生的。
他心里一激灵,突然正色道:“下官从未背离过太后的旨意,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请国舅爷放心。”
“好,大将军忠肝义胆,快人快语,太后没有看错你。”
“不过,国舅爷,这文书就是圣旨,还请指点迷津。”
褚建阴笑道:“为渊驱鱼之蠢事绝不可为,既然他要保存自己,消耗别人的实力,大将军当然是一报还一报,礼尚往来嘛!言至于此,大将军还不明白?”
乘着夜色,褚建打道回府了。
送别了褚建,唤来殷倩,殷浩道:“明日大军半数出城,前往芒砀山以北一带驻守,截击鲜卑人。”
“爹,褚建不是说要保存实力吗,咱真要和鲜卑人开战?”
殷浩低低言道:“咱们只管摇旗呐喊,鼓噪声势,如果鲜卑人真来了,咱们就虚张声势,假装不敌,只要做出尽力的样子,谁能担保一定没有鲜卑人过去?所以,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
“爹是做给谁看?”
殷浩叹道:“既做给褚家看,也做给桓温看。唉,最好是鲜卑人不来,爹就能两边不得罪了。”
秦晋士卒铆足了气力,杀了半日,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天色渐暗,双方收兵回营,明日继续再战。
这时,哪一方回去搬救兵都来不及,只待着明日决一死战。
桓冲不会撤退,使命在身。秦人不会撤退,战胜之师。
夜色笼罩下的疆场,诡异而可怖,没有一个人,只有夜风的呜咽和林木的摇曳。被杀伐声吓跑的乌鸦和鸟雀又被血肉所吸引,纷纷振翅而来,啄食着亡卒的血肉。
林间谷地上,还有缝隙洞穴中,孽畜们也纷纷窜了出来,贪婪的享受着饕餮盛宴。
桓冲清点了一下,损失过半,余众能战者不足八千,战阵就是吞噬生命的黑洞。
折损的万余名亲兵,要练上两三年的工夫,不知要消耗多少粮草和饷银,不知要付出多少心血和汗水。
然而仅仅半日,仅仅半日工夫,便化为乌有。
桓石虔冲锋在前,命大福大,身中三支羽箭,所幸都不在要害,包扎好伤口,还要请战,被桓冲勒令闭口。
桓冲安抚好伤者,命人巡夜值守,防止秦人夜里袭击。
细想起来,他觉得好奇,秦人的损耗似乎也在万人左右,荆州军没有上次在长安和白鹿原的血战时战果卓著。
原因之一是此次兵卒皆为亲兵,而非更加骁勇的卫卒。
卫卒是桓温的命根子,自己不愿轻易动用。
原因之二,桓冲尚不清楚,只是觉得秦人此番战力不低。其实强平麾下的锐卒,乃是苻生称王前麾下的亲随,百战之师,勇猛异常,实力要超出苻坚的军卒。
大哥要后日才能抵达,而明日怎么办?
再像今日这种战法,估计自己明早一触即溃,秦人照样还有余力攻城。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巡夜士卒声称有个人夜半前来打探,行迹可疑。
“带进来!”
亲兵推搡着一人进入大帐。
桓冲一看,惊喜道:“是你!”
次日四更天,埋锅造饭,亲兵看着晨炊特别丰盛,不仅量足管够,果蔬齐备,还有大块的剁肉,远远超出了寻常的标准。
刚刚高兴了片刻,大伙突然都明白了其中的含意,因为吃完这一顿,就要上疆场了。昨日折损了六成弟兄,今早众寡悬殊,要想生还,比登天还难。
但退兵而走,那也不是荆州军的风格,若传扬出去,还不如战死来得痛快。
既然不能生还,那还留下粮食干什么?吃饱了饭,才有气力跟秦人干,为昨日战死的同行复仇。
大口吃着,大口喝着,大快朵颐,尽情享受着可口的饭菜,享受这最后的早餐。
尽管大伙心知肚明,但没有一个人抽泣,没有一个人垂泪,甚至没有一个人在聊着饭食之外的话题。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战士们的脸上挂着微笑,深情的对视!
点卯完毕,桓冲交代了帐下将佐,便率军直奔昨日阵地,对面的秦人已经严阵以待。
强平心里一惊,这帮晋人真不可小觑,原本以为他们会落败而逃,还真不怕死。
“将士们,晋人残兵败将,支撑不住了,只要再奋力一击,消灭他们,割下首级,大王重重有赏。”
“杀杀杀!”秦兵呐喊欢呼。
“全歼晋人之后,咱们再乘势攻下洛阳,每人都能分到良马和牧场,还有成群的牛羊和美艳的女人。”
“噢噢噢!”
女人最能勾起战士的欲望,哪怕是画饼充饥。
“杀!”
果然僵持没有多久,晋人便处处落于下风,只有招架之功。桓冲见状,传令鸣金收兵,直向西南方向逃去。
亲兵得令,不再恋战,跟随主将撤出战阵,快速逃去。
“追!”
“追!”
第一个喊追的是强平,要是有诈,晋人不可能刚才还玩命的死战,而且,西南方向正是上洛郡,他们这是要逃走,必须要追击。
第二个喊追的则是城楼上的姚襄,他想渔翁得利,带着万余人,远远跟随在秦人后面,想要扮演猎杀螳螂的黄雀。
追出二十里开外,晋人渐渐体力不支,追兵越来越近,无奈之下,只好去掉兜鍪,扔掉枪矛,最后连随身携带的水囊也扔了,轻装遁逃。
身后的秦兵大喜过望,穷追不舍,逼得晋人舍弃大道,钻入了道旁崎岖不平的林间小路。
“哈哈,慌不择路,看你们还能往哪逃?”
小道较窄,秦兵只能分成两排,策马追赶。
眼看就要追上了,忽然听到一阵暗飞声,瞬间就是一阵刺骨的痛,声音和疼痛几乎是在同时。
秦人还未等明白过来,骑兵就坠落马下。
两侧的林中还在纷纷飞来响箭,强平大意了,晋人刚刚死战,原来就是为了引诱自己进入埋伏。
现在想撤退根本来不及,小路太窄,连调转马头都困难,唯一的办法就是和晋人混战在一起,这样的话,对方就无法使用羽箭偷袭了。
他大吼一声:“快马前冲,追上前面的晋人!”
林中的伏兵,正是接刘言川命令赶来的黑熊岭老四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