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舟山下院落中,伏滔在滁州妓馆外抓回的七个人大都交代了情况,拿着赏金,来到金陵渡,溜了。
“恩公,你把他们放了,不担心回去禀告褚华吗?”
“放心吧,他们再也不敢回去了,不管这些人是否招供了,褚华都不会再留他。是回去送命还是拿着五十金远遁,过上逍遥快活的日子,他们自己会掂量的。”
伏滔问道:“可是田龙对广陵之事毫不知情,对琅琊山藏兵之事又拒不交代,死硬死硬的,还留他作甚?不如宰了算了。”
桓温笑道:“你没听那个胖墩说吗,毫无疑问,他哥哥田蛟收拾潜水的行头,一定是去了广陵。他和田龙兄弟感情深厚,如果抓住田蛟,以他弟弟相要挟,他能不交代吗?”
伏滔着急道:“可咱们并不知道田蛟在哪?”
“放心,田龙被抓,褚华现在应该还不知情。所以,田蛟他们不是随军北上,就是隐匿在山中。你和言川率人即刻出发,赶在他们之前,探探琅琊山,看看洞穴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桓温基本判断出那个洞穴就是自己当年和沈劲误闯过的,便让二人率百余名卫卒前往,从碧霞宫后的角门,顺着藤条下去。
结果二人不虚此行,不仅缴获了大批军饷,还发现了十几名歹人。拒捕之后,一番争斗,杀死五个,带回来七人,而其中就有田蛟。
太后寝宫,褚蒜子盯着案几上的两件一模一样的物什,深藏多年的疑问终于破解,原来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褚蒜子时而唉声叹气,时而俯首蹙额,心情浮沉跌宕,久久不能平静。
最终斩钉截铁,嘟囔了一句:“无毒不丈夫!”
眼前这个物什让自己狠下心,不再抱有任何一丝幻想,不再有任何的仁慈,哪怕是母子天伦!
“太后!”
褚蒜子赶紧拿起物什,悄悄藏了起来。
“怎么了,银儿?”
“国舅爷捎来话,说他要奉旨领兵北上,请太后今晚回府一趟。”
“知道了。”
当日散朝后,褚蒜子便出宫来至宽窄巷,北方骤然起事,让她嗅出了机会,并且敏感地捕捉到了。
今晚,要筹谋生死存亡之大计,她有很多事情要交待。
密室之中,姐弟三人凑在一起,昏暗的烛光下,映照着三张丑陋而凶残的鬼形魅容。
褚建埋怨道:“姐,我现在还不明白,为何非要杀了他。”
褚华斥责道:“这还不明白,当然是因为他查出你的底细,让你罢官丢爵,那么多州郡和咱们反目,划清了界限,殃及了褚家声名,让咱家一蹶不振。你说,你贪了那些多钱,有什么用?”
“钱的能耐大了,不翼而飞,无足而走,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钱,咱府上这些支出谁来承担?朝中还有州郡的那些人靠什么笼络?”
“军中急用,让你给我拨些,你都一毛不拔。”
“练兵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好了,统共就兄弟俩,还吵!”
蒜子一厉声,二人不敢再争吵。
“姐姐我从小到大,受尽欺凌和羞辱,遭尽白眼和冷落。为爹爹计,为弟弟计,选择了息事宁人,退避三舍。然而,天道不公,世道不平,越是退避,越是糟糕。所以,姐姐选择了报复,凡是于我有仇有怨的,我会加倍奉还,一个也不会放过。”
褚蒜子陡然间化作了鬼魅,脸色吓人。
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庾家兄弟。
他们送她入宫当了吴王妃,以为她会感恩戴德,其实,他们的卑劣算计,自己清清楚楚。
当了吴王妃,外人看来,风光无限,乌雀飞上枝头变成凤凰,可吴王身体孱弱,终日修道炼丹。
那几年,她守着活寡,犹如深宫弃妇,连农家夫妇都不如,终于把他熬死了,终于把自己熬成太后,享受着无限权力带来的满足和荣耀。
而现在,凤凰又落下枝头,脱了毛,连鸡都不如,褚家也从第一门庭成为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所以,姐姐要报复,夺回失去的一切,而司马丕就是一个障碍!”
褚华疑惑道:“姐杀他不是因为他查处了褚建的事情吗?他怎么就成了咱家的障碍?不就是一个王爷而已嘛!”
蒜子冷哼道:“鼠目寸光,你俩还记得圣上那次堕马昏迷时,京中流传的谣言吗?”
“哦,好像是说,圣上一旦晏驾,司马丕最有资格继嗣为君。不过姐,这只是谣言,或许是哪个别有用心之人编造的,何必当真?”
褚蒜子问道:“你们知道是谁造的谣吗?”
褚建兄弟摇摇头。
“正是姐姐我!”
兄弟二人顿似着了春寒,凉意簌簌,看着姐姐,像陌生人一样,不敢相认,这恶毒而离奇的谣言竟然是她一手炮制的!
褚蒜子阴冷一笑,解释起经过……
穆帝堕马的一开始,她只是突发奇想,想看看若皇儿驾崩,宗室心中所向,朝野心中所嘱,谁的胜算最大。
她以为司马家宗室也有十来个,但是就数司马丕希望最大,因为这江山本就是从他爹成皇帝手中得来的,自然要还回去,且司马丕为长,司马奕为幼。
结果,她发现,这谣言还成真了,从寝宫传到建康宫,再传遍京城。无人不说他的好处,无人不夸他的优点,甚至把他夸得连穆帝也不如他。
从那时起,褚蒜子就对他起了杀心,一直在等待机会。
褚建现在明白了杀司马丕的用意,原来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外甥有了威胁。
很清楚,如果司马丕登了基,芷宫的那位就是太后,而桓温和她关系暧昧,有过情事,今后就攀龙附凤,直上九霄了。
所以,绝不能让司马丕活着。
可是,他还有个疑问:“姐,我还有一事不明,理是这个理,圣上若诞下皇子,这皇位也轮不到他司马丕呀?”
褚蒜子粉面扭曲,阴测测说道:“皇儿一旦有了子嗣,那将来的太后就是何皇后,何充则高高在上。他一向欣赏桓温,桓温也会异军突起。所以,姐姐绝不允许圣上诞下皇子。”
真是人面兽心,世上哪有当祖母的不想抱孙子的?
褚建惊道:“姐姐暗中做了手脚?可据说,圣上宫禁甚严,对膳食还有茶水点心都非常在意,就连姐姐宫中的吃食他都唯恐避之不及,还如何下手?”
“宫中这么大,丁口那么多,总有百密一疏之时。这不,娟儿就甘为姐姐的马前卒,照我的吩咐,下起药来了。”
“姐姐,三思啊,两位先帝都被庾家毒杀,所有人都盯着呢,万一你把圣上再毒死了,你就是最大的嫌疑,咱家没一个能幸免的。”
褚建胆子小,心有余悸。
蒜子笑道:“投毒?姐姐有那么愚笨吗?你说的对,打那之后,圣上用膳,至少三人试吃,还间隔半个时辰,现在哪里还有葛天师那种高人,能配制杀人于无形的药水?”
褚建一想,也对,他姐姐要是那么笨,何必安排褚华费那么大心思去杀司马丕,还不如乱刀砍死算了。
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做到了然无痕,一切看起来都是意外,让任何人都抓不住把柄。
褚建稍稍松口气,问道:“那娟儿下的是什么药?”
“蓇蓉!”
“什么是蓇蓉?”
“钱太医说,汉水之源冢山,山生奇草,叶如蕙草之叶,茎干则如桔梗,开黑花但不结果,此草名唤蓇蓉。有色而无味,每月一株,连服三株便丧失繁衍之能。”
褚建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
难怪快半年了,何皇后还没有任何迹象,原来姐姐早就布下了妙计。
“唉,还不对!姐,纵然没有子嗣,可圣上还健在呀,那你杀了司马丕还有什么意义?啊!难道姐姐要对圣上下手?”
蒜子望着二人,默然不语。
连凶残暴戾的褚华都禁不住低低惊问道:“他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咱们的外甥,姐,你下得了手?”
“你们说呢,他亲政后对咱们怎么样?姐究竟能不能下得去手?应不应该下手?”
褚建看褚蒜子似乎已经决定了,再想起自己的境遇,不由得脸上的肉疙瘩颗颗凸起,瑟瑟抖动。
他攥紧拳头,冷冷道:“哼,他亲政后,眼里还有舅舅吗?何曾有过半点渭阳之情?他是皇帝,他姓司马!”
“说得也是,他眼中只有桓温,只有司马丕!”
褚华也越想越气。
“你们作为舅舅都觉得窝囊,而我呢,作为母后,在他眼中,还不如芷宫的那位既没有生养他,又没有抚养他的贱人亲近!”
褚建犹道:“姐姐,可得加小心,事如不成,将重蹈庾家覆辙,弄个家破人亡啊!”
褚华胆子再大,涉及弑君,还是提心吊胆。
他劝道:“说得是,姐,你看青溪桥庾家,院前那荒草里都有狐兔出没了,庾希庾爰之兄弟亡命天涯,兴许早就死了。姐,你再合计合计,这件事能有把握吗?”
“好了,你们两个男人比我妇道人家的胆子还小,怕什么,事在人为。姐姐知道分寸,就从他人人皆知的痼疾下手。”
“何时动手?”
“实话告诉你们,姐姐为此已经筹划很久了,很多事情很多细节都提前做了铺垫,保证就像杀了司马丕一样,了无痕迹,任谁也怀疑不到我们的头上。而且,不用等太久,三个月,至多三个月,大计可成!”
计议完毕,褚蒜子起身准备回宫,回头在案几上冷不丁看到一样东西。
“啊!”
一声惨叫,脚步连连后退。
褚家兄弟回头一望,几案上,褚裒的遗像端端正正摆在正中央,仿佛正怒视着三个不肖子女。
褚建赶紧和褚华陪同姐姐来到院子里,他们不敢面对亡父。
“弟弟马上出征,姐姐是否还有交代?”褚华问道。
“废话,当然希望你能大胜。”褚建责道。
蒜子却问:“何以见得?”
“给鲜卑人点厉害瞧瞧,争取立下军功,证明给圣上看,早日拿回卫将军之职。而且大败鲜卑人,赶他们回黄河以北,让他们和冉闵大打出手,最好能灭掉冉闵才好,以报咱家不共戴天之仇!”
“褚建不愧是咱褚家的张子房,换作平时,姐姐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咱们在下一盘大棋,要舍卒诱車!”
“这是何意?”
蒜子翘起嘴角,显得气定神闲:
“别问那么多,你们依计行事就是了。好,天色不早,姐走了。这三个月,勒令手下还有家奴所有人等,夹起尾巴,不得造次。”
“遵命!姐,你可得加小心。”
褚蒜子回过头来,斩钉截铁说了一句:“失富贵,毋宁死!”
“桓爱卿,此言若不是从你口中说出,朕绝不会相信!兹事体大,你再说一遍,当真是太后所为?”
“若有半句谎言,臣提头来见。陛下请看,这是褚华麾下歹人田蛟的供状,还有几名参与之人悉数在押。”
桓温亮出证据,言之凿凿。
接着,他便把褚华如何通过冒领公帑在琅琊山蓄养私兵,太后得知司马丕行程之后,如何通知白籍会等人提前三日在广陵郡伏兵袭杀之事,从头到尾理了一遍。
穆帝握着供状的手在颤抖,心在流血,双眼喷出怒火。
“咔嚓”一声,他将御案上的茶碗摔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