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昱既然打定了和褚蒜子保持距离的念头,就开始设计如何对付尾大不掉的褚建。
丹阳府衙,粮曹、京畿营还有几个曹署内,一些属员七嘴八舌,骂骂咧咧。
这时,一位年长之人吆喝道:“诸位同僚,鄙人思来想去,这事怪不得府尹大人。”
“为何怪不得,他是府尹,又是王爷,一言九鼎,没他的授意默许,那些昏庸之辈怎能后来居上,爬到我等的头上?”
“你们动动脑子,先不说远的,就拿上个月来说,府内接连拔擢了好几个人,而彼时府尹大人一直抱病告假,诸事不知,怎能怨他?”
“有些道理,哦,我等明白了,其间正是属官褚大人主政。好,我等找他去,讨个说法!”
就这样,一大群心怀不满的僚属呼啦啦朝属官的房间涌过去。
“诸位,莫要激动,听本官说。”
面对突如其来的七八个挑头之人,褚建事先毫无准备,显得心虚。
虽同为国舅,他却不像褚华那样心狠手辣,而是胆小畏懦,群情激奋之下,他更是慌张,幸好管家褚旺在侧。
主仆二人一合计,打定主意,要好言相劝,平息风波,否则传到皇上耳中或者被褚裒知道,都免不了责罚。
实在不行,就拉出司马昱做挡箭牌,反正他也有苦说不出。
“本官清楚,咱们这府衙,乃京畿重地,整个皇城都在辖下内,事情繁杂,责任重大,诸位都很尽心尽职,的确辛苦。在本官眼里,诸位之表现都很好,本官都很满意!”
一人高声言道;“既然如此,那为何我等未能晋升?论德行,论资历,论贡献,我等哪里比他们几个差?”
此人说完,就列举了一长串名单,而名单里,都是褚建收受贿赂而违规提拔的人。
“诸位,听我说,本官也是情非得已,实在是员额有限,故而只能好中选优。不过诸位不要误会,被拔擢的并非一定是好的,未能晋升的并非一定就是差的,只不过时机未到而已!”
……
底下更是激愤躁动,直接开骂:“这就是谎言,是屁话!既然他们未必好,为何要拔擢?我等未必不好,为何要压制?”
其实,这番话,连褚建自己都不信,只好转移矛盾,继续敷衍。
“诸位安静,这也非本官一人之见,事前和几位主事的大人都商量过的。而且,也报请府尹大人酌定过,本官一人岂敢做主?”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此话真假。
见众人安静了下来,褚建暗自欣喜,想不到司马昱的牌子还挺管用。
“今日既然大家前来陈情,说明对本官还是信任的,放心,你们这几位,本官都放在心里,以后机会还是有的。本官承诺,咱们丹阳府,定以这风清气正为准则,任人唯贤,公平公正,绝不徇私情,大家请回吧!”
这时,以为年长的悄悄劝起身旁之人。
“诸位适可而止,既然他已承诺,今日就算了。逼急了,对我等也没有好处。他可是太后的胞弟,得罪不起。”
众人言道:“好,听其言,观其行,如若不然,今后就到宣阳门去,那里不是有谤函吗?”
打发走这帮人,褚建松了一口气,可是,谤函的字眼,还是让他又捏了一把汗。
荆州南城门最为阔大,城外不远,就是荆州码头,码头下就是滔滔江水。
这码头不仅是装卸运送货物之用,也是舰船基地,入港、修缮以及建造之工皆在这里进行。
桓温心念战船督造事宜,便专程来至码头,看看进展如何。
不远处,伏滔几人正忙碌着,虽然是初冬时节,仍一身微汗。
水师营官兵也穿梭其中,搬运木料,打磨铆钉,搭建龙骨,粉刷桐油,干劲十足,热火朝天。
伏滔虽然在水师营无官无职,只是作为训导和资政,地位不可小觑,桓温曾亲授其监督职权,因而水师官兵不敢怠慢,时时禀报,处处小心。
寒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很多杂物,扑簌簌落在发上身上,刘言川赶紧抖了抖,嘟囔道:“这是什么东西,白花花的?”
桓温循着踪迹望去,是木工锯木留下的木屑,堆在地上,积满了厚厚的一大片。
“袁乔,着人把这些木屑收集起来,放至库房!”
言川不解道:“恩公,这些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白白占据地方,不如一把火烧了了事。”
桓温言道:“现在没有用,过些日子就知道它的用处了,还有,把那些锯下的竹头也收好。”
袁乔也有点疑惑,但知道桓温肯定是不会错的,于是交代了手下。
伏滔擦了擦汗,赶忙迎了上来,禀道:“大人,工程还算顺利,荆州水师训练有素,舰船也得以定时保养,而且基本未受庾家内乱殃及。照此进度,估计再有半年,就能恢复至当初的战力。”
桓温点了点头:
“兄弟们辛苦了,不过还要加快进度,最好在明年夏初江水上涨前就要完工,而且,楼船规模,还有战力,都要有所突破。”
伏滔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刘言川傻笑一声,嘲弄起他,二人见面就掐架,成为家常便饭。
“伏滔,这是恩公对你不放心,所以才亲自前来督工,你可不能偷懒!”
伏滔白了他一眼:“去去去,旱鸭子,一边凉快着!”弄得刘言川灰头土脸。
然后,又走至桓温身旁,忧心道:“大人,眼下还有一事,不得不提,否则影响军心……”
“何事?”
“钱粮!”
钱粮之事确实触及到了桓温的软肋,不由得焦虑起来。
伏滔又道:“现在大家伙都是冲着大人的恩德,卖力苦干,可他们的家小也要吃饭穿衣不是?俗话说得好,瓮里有粮,心里不慌!缺衣少食的,妻子怨,孩子饿,成日唠叨,时日一长,恐怕……”
刘言川刚刚恢复了神色,又过来呛道:“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知道恩公现在缺的就是钱粮,你还不知好歹!”
伏滔回敬道:“废话!你我兄弟可以饿着肚子干,没有二话。可你回头看看这些军卒,还有那些聘请的木工漆工,凭什么让他们饿着肚子干?”
二人纠缠起来,桓温却默默走开了。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宫内的那个女人看来就是想让荆州自生自灭。
钱粮不是没有,可就是不拨给边塞,反而给了褚华招募中军,真是本末倒置。
桓温摇头轻叹,想着想着,又哑然失笑。心想,在我们眼中是本末倒置,可在她眼里,荆州是末,褚华的中军才是本!
荆州府库里,原来有不少金银,都被庾爰之带走了,原本就捉襟见肘,可为了安民养商,他又蠲免了一年的税赋。
袁真管着钱粮,曾几次提醒自己,剩下的钱粮如果省着点用,倒是还能撑上一年。
但甭说一年,就是一日的工夫,桓温都不能浪费。因而,诸般军政计划一并着手推行,如此一来,钱粮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消耗?
因为桓温早有隐忧,褚蒜子绝不会容忍他在荆州呆久了,做大了,翅膀变硬了!
她会想方设法打自己和荆州的主意。
为了和时间奔跑,和她的阴谋奔跑,自己必须要早一日实施大计,将荆州拖入这个棋盘之中。
到那个时候,她想换帅都不敢,也就意味着,自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人,伏滔所言不虚,还是得尽快想想办法。”
袁真总管钱粮,这是他分内之事。
袁乔却道:“荆州扼长江上游,一旦京师有事,可从江道驰援,又是防范蜀人侵伐的堡垒。所以,属下以为,这舰船乃是荆州重器,朝廷利刃,不可须臾停废。”
桓温颔首言道:“二位说的都对,伏滔开诚布公,有难事,尽管和我说,我来想办法,等熬过这一年,就好了。伏滔,你去告诉官兵,州衙拖欠他们的,来年按双倍偿还。如果失约,我桓温愿如同此木。”
唰一下,他抽出腰间剑,将一棵圆木劈为两段……
州衙大堂的案头,一只木匣子躺在上面,精致而神秘,外面一层封条,四个蝇头小楷—桓温亲启。
桓温不知何物,悄然开启,竟然看到里面有些许残金碎银,还有女子的饰物。
不出所料,一定是南康托人捎来的,她是怕自己窘迫,细想一下,又觉得不大可能。
这些物件能值几何?绝非出手阔绰的妻子所为!
可是,寄来女子的饰物,还能有谁?
再细细观瞧,目不转睛,一件熟悉的饰物赫然在列。
原来是她……
金雀钗,红粉面,梦里暂时相见。
知妾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同样的一只金雀钗,那振翅欲飞的凤凰,竟然和芷岸成婚当日自己在滁州城的金铺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当时自己因囊中羞涩,买不起此物,而遭小二奚落。
三年后,他荣任征北将军后,意中人已经嫁为人妇,怅惘之下,把那爿金铺里所有的金雀钗全部买下,抛入湍流东逝的涂水之中。
是芷岸,她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她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她心疼饥寒交迫的自己!
桓温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
芷岸对镜理鬓,轻轻抽去金雀钗,拔下玉簪,摘下耳珰,褪去银镯。没有了饰物的妆点,铜镜中的容颜洗尽铅华,更如出水芙蓉一般真切。
她微笑着,期待着……
桓冲悄悄走了过来,轻声言道:“这是何尚书从驿路给你捎过来的,随匣还有一只香囊,里面是这些,你看看。”
纹理清晰,色彩残存,还有轻嗅即可的暗香,那是千百片被压得平平整整的木兰花瓣!
这是她的纤纤玉手从木兰树上一片片摘下来的,一片片晾晒,然后再一片片摊匀而成。
在琅琊山脚下的茅屋中,她就曾说,木兰花味辛、温,佐以沸水,祛风散寒通窍、益肺和气。
荆州西陲,地僻路狭,遥寄残红,聊以驱寒!
一别之后,不知君行远近,触目凄凉,个中多少烦闷。
渐行渐远,鸿雁杳无音信,水阔鱼沉,叫人何处相问?
桓温轻轻吟诵着,心头一颤,泪眼婆娑,继而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荆州虽苦,相较之下,尚有自由。
而你呢,身处蜂窝虿穴,步步惊心,还想着为我承担军资,教人何以消受?
当初送你金雀钗不成,今日反倒让你相送,是我又负了你!
桓温将木匣子捧在心口,静静地放在橱柜之中,自己即便再苦再难,也绝不会把它充作军资。
这是暖流,这是鞭策,这是催促自己扬鞭奋蹄的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