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宴上,沈玄端起酒杯,来到桓温面前,毕恭毕敬。
“义父,玄儿也敬你一杯!”
时光流逝,教人如何不感叹?
沈玄也已成长为翩翩少年,眉宇之间,举手投足,像极了沈劲。
英骨已成泉下土,同袍化作彼世人!
沈劲葬身汝阴,这些年,自己还没来得及去祭拜凭吊。如今,沈妻又惨死人手,凶手尚未伏法,自己未能尽到保护之职,愧疚之情陡生。
恍恍惚惚,他似是见到了沈劲,凄然的看着义子,阔别重逢,心有千言万语,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义父,义父,你怎么了?”
桓温方才回转神来,为避免沈玄受此悲情渲染,赶紧掩饰了过去。
“来,义父干了此杯!”
桓温端起酒杯,一仰头,满饮而尽,也乘机把即将溢出的泪水收回眼眶。
他想起上一次吃团圆饭时,一直缄默不言的沈妻曾开口道:“玄儿义父,孩子如今这么大了,他也不愿留在家中,想做点事情,看看能不能给他找条出路,我也不想成日牵着拽着而耽误了他。”
话犹在耳,斯人已逝!
当时的沈玄很兴奋,恳求道:“义父,玄儿想从军,跟着义父立身报国。等娘哪一天老了,走不动了,玄儿再辞别军营,回来尽孝。”
“好,义父答应你,这样,春节时石虔自会回来探望,到时候你就跟着他一起去荆州,如何?”
“多谢义父!”
沈玄欢呼雀跃,兴致勃勃。他知道父亲的结局,但他无所畏惧!
这才过了多久,一眨眼,沈玄便成了孤儿!
宴席上,孔氏年迈,坐着坐着就打起瞌睡,仆佣便扶着她回屋歇息,桓平也呵欠连天,离席而去。
这时,言川和郗超才刚刚回来,他们方才是去犒劳随行的卫卒去了。
见二人回来,桓温换了一壶,满斟酒杯,开怀畅饮起来。
“言川,伏滔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俺估摸着应该是有了什么线索,追踪去了,否则他早该回来了。”
言川自顾自先痛饮了三杯,咧开嘴笑道:“听说此次痛打了落水狗,褚建这狗贼这下彻底完蛋,太值得庆贺了。”
“拔出萝卜带出泥,这次褚家损失大了。”
郗超幸灾乐祸,一副讥讽的口吻。
“就说褚建吧,八个州郡,涉案官吏三十余人,其中半数以上是褚家的附庸,足见这些年,他们豢养了多少亲信,培植了多少党羽。在朝中呼风唤雨,在地方颐指气使,连圣上都瞠目结舌。”
桓温也得知,不少官僚见皇帝先是收拾了褚华,现在又是褚建,以为褚家完了。
于是纷纷上书弹劾褚家,说褚氏兄弟祸国殃民,无恶不作,百死莫赎,奏请处以极刑。
宽窄巷里终日惶惶,太后更是闭宫不出,终日谢客。
“恩公,那你说,褚家是不是就这样崩塌了?”
桓温沉默了一会,言道:“连谢万都被免了寿州刺史,不过说他们元气大伤较为合适,现在就说崩塌,恐怕还为时尚早。”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总觉得,一切进展得太快,太顺利,这本身就有些不正常!
郗超皱眉道:“大将军之忧,也正是属下所忧,所谓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现在褚家被斩断的只是枝叶,或者说是主干,但根须还在。其根还牢牢的盘在宫中,其须则盘根错节,深埋土下,汲取养分。”
“根须!你是说褚太后?”
桓温惊悚道。
郗超点点头:“太后虽交了权,但还隐于深宫,距离圣明天子仅仅咫尺之遥。属下的想法虽说残忍了些,遍阅史书,为争权夺利,父子相杀,俯拾皆是,母子相害极为罕见,但也并非没有先例!”
桓温心里一凉,这正是自己隐隐不安之处。
只是自己还没有阴狠到这种境界,想像不出世间会发生这等人伦惨剧。
“现在,正和邪,阳和阴相斗,正者、阳者看似占尽先机,邪者,阴者仿佛尽落下风,然两派相斗,最终执线之人却是皇帝和太后。”
郗超继续说道:“换而言之,真正决定胜负输赢的是他们二人的相斗。所以,大将军还是要想方设法,警示圣上,多加提防才是。”
桓温点头称是,却又犯起愁来,这该如何警示?
处之不当,不会落下个挑拨母子天伦之亲的嫌疑吧?
一连三日,穆帝都未临朝,群臣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王内侍一句轻描淡写,说龙体欠安,便打发了诸人。
司马丕悄悄派人告知桓温,穆帝确实病了!
褚华的丑事总算是遮掩过去了,但褚建恶行不胫而走,京师上下传得沸沸扬扬,朝野震动,牵扯之广,着实令人侧目。
让穆帝气急攻心的是,很多罪行还牵扯到武陵王司马晞。
难怪自太后交权之后,司马晞一改以往骄横跋扈之状,而变得唯唯诺诺,缄口不言,人云亦云。
回府之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原来是早就知道自己难逃干系,才提前装傻充愣,试图博取怜悯。
司马晞和司马昱一样,都是元皇帝之子,一个排行老四,一个排行老六,是自己的祖父明皇帝的弟弟,辈分之高,资历之老,穆帝是不敢轻易撼动的。
况且,皇室子嗣不旺,司马氏兄弟子侄屈指可数。
穆帝对宗室格外信任和倚赖,外臣之中,除了何充和桓温,他还算熟悉,又沾亲带故。
而其他外臣,心思如何,穆帝不甚了解,也不便交心,更不敢托以大事。
唯有宗室之人,皆一家一姓,血脉相连,就显得亲近很多,天性如此。因而此次痼疾发作,只传了司马昱和司马丕来寝宫。
穆帝刚刚服了药,精神稍稍好了些,脸上剧烈咳喘的涨红还依稀可见,半躺在榻上。而两位王爷则埋头浏览着手中的一沓奏折,读着读着,惊愕不已。
“其罪可诛,其罪可诛!”
穆帝又动起怒,奋力重复着。
司马丕劝慰道:“陛下切勿动怒,龙体要紧!陛下澄清朝政中兴大晋之心,臣鼎力拥戴,但凡事皆不可一蹴而就,须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不能急于一时,否则容易生变。”
“重症当下猛药,乱世当用重典,矫枉就得过正!”
穆帝余怒未消。
司马昱也劝道:“陛下,广陵王说得对,而且,恕臣直言,自古刑不上大夫,武陵王虽然有罪,其罪还不小,但绝不能按照寻常朝廷律例来处置,毕竟他是元皇帝之子。办了他,怎么向元皇帝交待?办了他,宗室又少一武将,中军谁来接管?”
“那对他的贪贿之事就无动于衷吗?”
穆帝心有不甘,却又投鼠忌器。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陛下,纵观这些罪状,无非就是告发武陵王敛财贪腐,至于其他的一些罪状,那都是受人胁迫所为,武陵王并非主犯。至于贪腐,臣倒想一吐肺腑之言。”
穆帝哑然失笑!
“哈哈,贪如火,不遏则燎原,难道会稽王以为贪腐还能纵容不成?”
“陛下,非是臣为贪腐开脱,相反,惩贪倡廉臣一力拥护,但就事论事,就武陵王一人而言,贪得再多些,也无须搬出律例来治他。武陵王一未谋逆,二未反叛,仅仅贪些财货,这对陛下来说,应该乐见其成。”
穆帝索性坐了起来,想听听他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臣就为陛下讲讲王翦请田之故事。”
司马昱娓娓道来。
秦始皇几尽倾国之兵,拜王翦为大将,统兵六十万,征伐楚国。秦王亲自到灞上送行。
王翦满斟酒杯说:“臣有事求大王,大王如同意请饮此酒。”
秦王说:“将军请讲。”
王翦从怀里掏出清单,上面罗列了一长串咸阳最好的良田、美宅、池塘,请秦王赏赐给他。
秦王笑道:“将军将为行大秦灭国之战,还怕贫困吗?”
王翦说道:“趁为臣尚能报效大王,顺便求赏,以便儿孙以后有个糊口寄身之地。”
秦王听了心想,看来这位老将军打仗是行家,为人也没有什么大志向啊!于是就笑着答应下来。
谁知大军出发没几天,王翦又打发手下回去,请求秦王给他善田美宅,前后共五次。
穆帝插话说道:“这老王翦贪心也太大了吧!”
司马昱笑了笑,因为当时随行的副将蒙恬也嘲笑王翦贪图财货田产,得寸进尺,是否太过分了?
王翦却悠悠解释道:“大王向来多疑,这次把全国兵力都交给了我,必会起猜忌之心,我一次次求取财货,无非是告诉大王,我想得到的不过是些许小事,并无大志,好让他高枕无忧!”
穆帝听了,若有所思,叹道:“这样说来,王翦真是高人,不仅灭了楚国,立了大功,还得以自保善终。”
司马昱以案说法,继续剖析王翦的深意。
王翦五次索取的财货,数量惊人,但用他的话说,是些许小事!
其一,贪财之人,心思都在财上,不过如此,帝王无须提心吊胆,十分戒备;
其二,武陵王再贪,于大晋安危和朝政得失并无损害,那些财货不过是从其他官僚的囊中转移一部分到他的囊中而已,又未转移至北地敌国。钱财还是那么多,不增不减;
其三,朝廷若需要银子,只要稍稍警示一下,武陵王自会吐出一些,总比朝廷向百姓增加赋税来得便捷些。
穆帝笑道:“虽说是奇谈怪论,听起来却好像有几分道理,会稽王苦口婆心,看来是要力保武陵王了。”
司马昱被皇帝看出心思,也不回避,而是将计就计,继续玩起心思。
“陛下明鉴,自古贪官少叛逆,清官多刻薄,谋臣宿将,如不贪财好色,那就恐有别的念头。比如王翦,握手重兵要是还洁身自好,那才可怕,秦始皇不会放心把虎符交给他。万一他要是动了歹念,打下楚国后据楚自立,那秦王可就悔之晚矣!”
穆帝听罢,不再言语。
两位王爷说的都在理,既不可急于求成,也不能因贪腐就削去宗室的臂膀。
“好吧,还是会稽王老成持重,谋虑深远,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回去告诉武陵王,让他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臣代武陵王谢陛下天恩!”
司马昱想力保司马晞,其实他明明知道,司马晞不仅贪腐,还有协助刺杀桓温之阴谋以及党同伐异排斥异己之事。
但他都将其影射到褚蒜子头上,让穆帝无可奈何。
而他搬出王翦请田之事,不仅仅是为司马晞开脱辩解,也想影射另一个手握重兵之人——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