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扶朕起来,到窗边坐一坐吧。”
成帝不想这样躺着,因为很快他就会永远这么躺着,长睡不起了。
芷岸钗横鬓乱,芳容上的泪珠,残痕犹在,而新泪也在悄悄涌出。
而成帝,贵为一国之君,此时却无力保护自己的皇后,那种疼痛,那种心酸,无法用言语表达。
“芷岸,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他们若敢,臣妾绝不苟全。只可惜,臣妾身单力薄,在陛下最最需要之时,却帮不了什么,臣妾愧对陛下!”
“莫要这么说,是朕惭愧,朕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陛下,真的无可挽回了吗?”
“晚了,一切都晚了!”
成帝无可奈何,突如其来的大病让他失去了一切!
他现在终于能理解元皇帝和明皇帝的苦衷了。当初成帝还曾有过疑虑,为何两位先帝不在鼎盛之时对那帮人痛下杀手?
现在才明白,对方根深叶茂,触角和根须已经蔓延开来,根本难以撼动。
而当先帝发现,必须要斩草除根甚至不惜玉石俱焚之后,却又无能为力,只得任人摆布,就像他现在这样,终究没能敌得过他们,败下阵来。
“何充和桓温不是拥戴陛下的吗?他们为何不来请安?难道也是墙头之草,见风使舵了吗?”
“你误会他们了,咱们的舅舅暗中帮助武陵王,勾结内侍,窃取了中军大印,已经封闭了四门。除了他们的人,没有臣子能进得来,包括南康在内。朕失去自由,成了孤家寡人,没人再愿奉旨了!”
宫内,除了落寞的夫妻,再无旁人。
“陛下并非孤家寡人,陛下还有臣妾。臣妾愿意一直陪着陛下身旁,永远不要分开。”
成帝伸出孱弱的手,轻轻为她理理垂下的青丝,他深爱着这个女人,他驾鹤西去后,这个女人的命运将会如何?
他想起了桓温,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桓温身上,只有桓温能替他守护好这江山,守护好妻儿。
他会交代吴王善待桓温,让桓温动心忍性,磨砺爪牙,积蓄力量,终有一日成为大晋的昆仑砥柱。
成帝坚信,桓温会为他挥动干戈,斩杀恶魔,还宇内清澈,还关河安宁!
可是,吴王继位后,能摆脱吴王妃和庾冰的影响吗?能实现自己的嘱托吗?
思来想去,成帝想出来一个办法,一举两得的办法。
“皇后,吴王妃笑里藏刀,诡计多端,她不会容下一个前皇后,朕走后,你怎么办?”
“臣妾愿意殉葬,和陛下一起走!”
“你糊涂,你走了,丕儿怎么办?当今之计,只有朕下旨废后,让你出宫,远离这惊涛骇浪,远离这龙潭虎穴,如何?”
“不!”杜芷岸声嘶力竭,坚决拒绝了皇帝的好意。
“臣妾受陛下天恩,怎能弃陛下而去,臣妾不走,死也不走!臣妾还要照顾丕儿,要把他养大成人。”
“好吧,难为你了,活着其实比死去更艰难!朕明日就会召吴王过来,交代后事,朕真想能再见桓温一面,有很多话想和他说。”
“嗯。”
“知道朕为何封他为琅琊太守吗?琅琊是丕儿的封国,朕本想着让他和丕儿多亲近些,将来好好辅佐丕儿,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陛下,庾贼他们现在虽然限制了我们的自由,但他们总不敢如此对付吴王。臣妾想,等吴王储君之位明确之后,他们一定会放松警惕。陛下不如明日托付吴王,让他想个办法,悄悄带桓驸马进宫。”
“还是皇后想得周到,就这么办!”
两人对面而坐,互相凝望着。
深知时日无多,纵有满腔的话语也难以言说,所以不如选择沉默,就这样看着对方,让时光慢慢的离开。
“吱吱”一声,帷帐外的红烛摇曳了一下,是烛芯结花的声音。蜡泪顺着蜡炬渐渐涌出,在蜡台上悄悄的堆积着,又恣意的流淌。
夜深了,很安静,窗外,忽的起了一阵风,接着滴滴答答,竟下起了春雨。
三更时分的雨打在檐上,带着音乐的节奏,完全不理会室内之人的无限离情。
窗上,映衬出萧疏横斜的枝条,那是当年芷岸亲手种下的木兰树。
心酸了良久,成帝打破了沉默,轻轻的唤道:“木兰!”
“哎!”
芷岸下意识应了一声,忽然醒过神,惊愕道:“陛下,你在说什么?”
“皇后的乳名叫木兰,是吗?”
芷岸愣怔了一下,幽幽的回道:“陛下,你怎么了?我们结发八年,连臣妾的名字都忘了吗?臣妾叫芷岸。”
“朕的皇后真是傻得可爱,你能嫁入皇宫,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你的出身,朕怎能不打探清楚?”
芷岸还在犹豫,她不想承认。
成帝心酸道:“你和桓温很早就相识,情谊缱绻,而且还在杜家村有过一场没来得及完成的大礼,此后桓温就被人陷害,亡命天涯,婚事一直耽搁了下来。”
“陛下!”
“桓温白袍蒙面归来,式乾殿上揭下面具的那一刻,朕看到了你的眼神,你的面容,你的泪水。而这些,绝不是你当时说的感动所致。自那以后,朕就留心起来,暗中派人查访,知道了你的一切。”
“陛下,臣妾有罪!”
杜芷岸恍然大悟,方知这些年,自己和桓温的过往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可是他从未提及过,也从未冷落过。
“朕不在乎,也不嫉妒,相反,朕还觉得愧疚。是朕太自私了,琅琊山下萋萋芳草中出现的你,就是朕在诗经中读到的女子,梦寐以求的那样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杜芷岸泪眼婆娑,更楚楚动人。
成帝抚摸着她的手,安慰道:
“这些事朕一直深藏内心,不敢说出来,怕你以为朕会不悦,朕会迁怒桓温。这些年,苦了你,也苦了桓温。他娶了南康,其实并不是那么恩爱,朕的自私毁了你们两个人。如今朕要走了,朕要放你出宫,把你托付给他,你也可以自由了。”
“不!”
芷岸掩面而泣,嘤嘤的哭着。
“如果陛下还爱着臣妾,这样的话就不要再提了。臣妾从一而终,宁可今后独坐深宫,面对青灯,日日夜夜思念陛下!”
成帝犹豫了,对深爱之人,就应该让她插上翅膀,自由地翱翔,而非戴上脚镣,束缚其终生。
从一而终,夫妇同穴,一女不再嫁,那都是腐朽的儒家纲常,是君王用来治国理政,愚弄臣民的,那是一把管用的利器。
但是,至于恩爱,至于情感,至于人性,那就是一把屠刀!
大晋不是这样的风气,他也不是那样的君王。他不想用纲常杀人,以教化害人。
“这是朕还能给予你的最后一点恩德,你好好考虑考虑。”
“陛下施与臣妾的恩德比山还重,比海还深,臣妾全然笑纳。可是,这最后的恩德,恕臣妾不能接受!”
此刻,无论芷岸接受与否,成帝的内心都在苦苦煎熬,他既想给所爱之人自由,又不愿割舍所爱之人。
思来想去,还是不要再僵持,不要在最后一刻,给心口留下什么伤痕。八年来,夫妻相濡以沫,举案齐眉,从未发生过一点点的争执。
“这样,我们就不纠缠了,也不必相互勉强。总之,今后顺势而为,不要拘泥俗套。记住一句话,只要是你的选择,无论去留,朕在九泉之下都会支持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两日后,成帝在半昏半醒中下了平生最后一道旨意:立吴王司马岳为皇太弟,为大晋储君,庾冰、何充、司马晞、司马昱同受顾命。
“哎呀,臣何德何能,敢劳动储君驾临寒舍?”
“舅舅,这么称呼就生分了,到了家,就叫岳儿吧!这青溪桥,我自幼就熟悉,记得那时舅舅常常带我来这里,好吃好喝的,至今还记忆犹新,仿佛回到了过去。”
“舅舅没有看错你,岳儿从小就本分孝敬,几个舅舅都很疼爱。对了,吴王妃怎没陪你一道前来?”
“她呀,她回宽窄巷了。我乘此机会便先过来看看,她说改日还会专程来舅舅府上拜谢,说是要好好感谢舅舅拥戴之恩。”
“这是哪里话,舅舅这样做,也是为我大晋着想。”
吴王突然造访,令庾冰措手不及,他不想被储君看到府内的情形。
因为这时,庾府门外偌大的空地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轿子。顾命旨意甫下,不少朝臣和州郡闻讯,第一时间登门道贺,生怕来晚了。当然,少不了一份厚厚的贺礼。
“今日府上看来有不少客人,舅舅这些日子奔波忙碌,劳苦功高,难得有机会友朋小聚,那我就不进去打搅了,告辞!”
庾冰佯装挽留,司马岳执意要走,庾冰并不再强留,他当然不想让未来的皇帝看到庾府高朋满座的场面。
司马岳专门赶在吴王妃回娘家时,悄悄来到庾府,而且乘天将黑之际。其实,他并非真的想来庾府,而是另有目的。
在出了皇城之后,便让身边一个道友偷偷离开报信去了。
离开青溪桥,马车直奔皇城而去,行至上次桓温遇袭之处的那片桦树林附近,隐隐听到里面有刀枪撞击的金属之声。随行的侍卫为防不测,紧紧将车驾围在正中。
吴王喝了一声:“进去搜,看看何人胆敢惊动本王车驾。”
侍卫呼啦一声冲向密林,就在这一眨眼工夫,一个暗影迅疾的钻入了宽大的马车之中。
一会,侍卫来报,没有发现歹人,车驾这才缓缓起行。
“站住,什么人,天黑才入城?”
领头的侍卫姓尹,大怒道:“大胆,这是储君的车驾,快开门!”
“我等值守,奉庾大人和武陵王之严令,所有入城马车轿子一律都要搜检。紧要时期,以防不测,请吴王海涵。”
“储君的车驾也要检查,就算庾大人和武陵王在此,也不敢搜检吧。你一个小小的军头,吃了豹子胆了吗?”
“属下不敢,请吴王入城!”
虽然如此,诸位将卒仍不敢懈怠,对吴王的随行人员逐一仔细辨认,搞得煞有介事,足见庾冰的影响不可小觑。
司马岳贵为储君,仍然有些紧张,幸好,军士们还没有胆子搜查自己的车厢。
马车进入大内,一个暗影拱手谢道:“多谢吴王成全!”
“不必了,我也是受皇兄所托,快进去吧!记住,三更响起,偷偷到我的道院来。明日一早,扮作道人出城,出城不检,我就不送你了。”
皇帝的时间不多了,暗影脚步匆匆,消失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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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算不如天算,正当桓温愿为棋子大展宏图时,执棋的成帝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真是时也命也!桓温又将成为无根的浮萍,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敬请您的评论,等待您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