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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试玉三日满

大晋衣冠 大楚刀客 3922 2024-07-06 15:19

  在座之人终于有个人肯开口了,而且看他的神情,肯定是要抱怨和发泄不满,这也是桓温想听的。

  原来,此人多年前就替城西一大户人家帮工,农忙时节,春种秋收冬藏样样都干。

  农闲时节则开荒、种树,甚至还帮着主人采砂冶炼,一年下来,也就能攒上几两银子,好在雇主还能供上一顿饱饭。

  仅靠官府的那点救助,一家人根本无力存活。所以,雇主再凶狠苛刻,他也只能如此,总比只靠府衙杯水车薪要好些。

  见有人打开了话匣子,另外一人更是气愤,出言指责那些雇主,说他们有权有势,圈占大片良田,凭着这些廉价佣工,坐收果实。

  每年少则千石多则万石粮食,足够他京师的门庭一辈子的吃穿所需。

  又有一人五大三粗,嗓音浑厚。

  “我们从父辈就南渡至此,原以为北方战火消弭,就可以返回家园。可等到战火停息之时,故土却被胡虏占去,朝廷不但收不回来,这几年反倒连淮河以北都沦丧了,看来这辈子只能做白籍之人了!”

  此人话音刚落,突然觉得不对,在其他白籍之人惊愕的眼神中,他才发现,今日的琅琊太守就是淮河以北国土沦丧的重要一员。

  虽然过错并不在桓温,不过听起来似乎有揭人伤疤的味道。

  “大人,草民失言,草民有罪!”

  慌得那人连声道歉,准备跪下磕头。

  桓温连忙走过去,扶将起来,笑言道:“你说得是实情,何罪之有?坦白说,非但不怪罪于你,本官反而是感同身受,不必拘谨。”

  那人将信将疑,战战兢兢。

  刘言川现身说法,憨厚的笑道:“你怕什么?俺既非黄籍,又非白籍,只是一个流民。你们看,大人还不是把俺当成兄弟一样看待?”

  那人这才定下心来,讶异道:“太守大人举手投足玉树临风,而这位好汉和大人形貌迥异,髭须倒竖,看来也和我一样,是干苦力活的。”

  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席上欢声笑语,化解了尴尬和紧张。

  就在气氛活跃之际,席上,有一只手悄悄的伸出来。

  那只手拿起案几上餐盘中的一摞子切成片的果脯,朝口中放去,装作咀嚼的样子,然后却悄悄放入怀中,若无其事,这一幕被桓温尽收眼中。

  随后,上来的一盘子羊肉片,他又故伎重演了一次!

  桓温没有贸然下结论,此人或许是贪小,也或许是别用隐情。

  于是,他漫不经心的转而和蔼地问道:“这位后生衣着举止,应该是个读书之人,可否赐教?”

  “大人抬爱了,不敢担赐教二字。草民袁宏,既不行伍,也不佣工,平日里爱读些诗书,聊以自娱,并无什么韬略可言。”

  桓温认真打量着袁宏,面容白净,身材瘦削,举手投足之中含有雅静恬淡,应该是个老实厚道之人。记得就是三日前,在茅草屋中吟诵《出师表》的那位。

  “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莫非也是玄学一类的黄老之学?”

  “那倒没有,草民对只知空谈不知报国的玄学没有兴趣。所谓玄学,只是假托黄老学说之大名,实乃黄老中的糟粕而已。”

  “尊驾何以有此结论?”

  桓温也讨厌玄学,觉得寻觅到了知音。

  “黄老学说中,确实有一些诸如玄而又玄之类的论辩,令人难以捉摸难于参透,也有教授炼丹祛病、驻容养颜之类的方法,这些被中朝时期的所谓玄学名士剽窃而来,自称一派。他们不着边际的清谈,放浪形骸,不修边幅。”

  桓温一想,确实如此。

  秦淮河畔的玄宫中,谢安兄弟,王羲之,还有堂堂的晋陵太守郗愔不就是这副德行吗?

  袁宏侃侃而谈,继续驳斥玄学。

  “而黄老之中也有很多治国理政的大道,比如老子所说的‘治大国,若烹小鲜’‘以正治国、以奇用兵’,这些精髓却被他们踢出门外,而把糟粕当做宝贝供奉起来,实在是买椟还珠的重演。”

  桓温暗自叫好,袁宏的观点和自己非常接近,剖析起来比自己更为深刻透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此人殊为难得。

  在举朝修习玄学,深怕别人嘲笑自己不懂玄学的大环境下,此人还敢逆潮流而动,公然抨击玄学。确实是书生豪迈,砥砺正气,值得深交。

  “阁下言之有物,可见平素里涉猎颇广。”

  “大人见笑了,草民读书庞杂,无奈囊中羞涩,所以平日里偏爱史籍和诗书,偶尔也看看古今达人对前朝往事的评议,以增长些见识,开拓些思路。”

  桓温继续问道:“那阁下对当今时事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就说些自己的见闻吧。”

  袁宏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他酷爱读书,多年前也曾远赴夫子庙学宫求学,那时夫子庙书声朗朗,学子谦谦,朝廷免费提供食宿。

  当时大伙都以为看到了官学再度兴起之兆,可惜好景不长,昙花一现,学宫很快便凋落了。

  袁宏提及往事,深为惆怅和惋惜。

  于是只好回家自行研读,想着能凭自己的才学博得郡内小中正的举荐。一次,一个小中正属官路经本村,他便想邀至家中,款待一下,可实在是囊无寸帛。

  老母为了孩子的前程,便狠心将佩戴了几十年的银戒当掉,那是亡夫留给她的唯一一件首饰。换了些银钱,割肉卖酒款待贵人。

  桓温忽然想起,这则典故似乎在陶侃身上也发生过!

  可是,贵人进门一看,摇了摇头便冷哼一声,扬长而去。现在想来,定是他嫌弃酒薄肉瘦,与那些富户豪门的珍馐佳肴不可同日而语。

  贵人走后,寡母看着满桌的酒菜怔怔发呆,愿望落空了,又换不回银戒,母子俩索性坐下来一起喝酒吃肉。

  多少日子不知酒肉味,按理应该是大快朵颐,谁知母子俩却是味同嚼蜡,吃了几口后便抱头痛哭。

  自那以后,他便放弃功名的念头,读书自娱,当作消遣

  袁宏面含微笑的说着,眼眶里却噙着泪水。

  如今,九品中正制已沦为豪门的私器,他们相互举荐,提携自己的子弟,还要设置障碍,阻止那些侥幸得以举荐的寒族之人。

  长此以往,在朝廷,在地方为官的,总有一天全都是他们的人,官官相护。

  到那时,寒族无晋身之路,士子无升迁之阶,阶层对立,矛盾激化,百姓没有了活路,黄巾再起,天下就要大乱了!

  越说越令人激动,袁宏竟然站起身,走到桓温面前,言辞诚挚。

  “当下豪门子弟依托举荐,官宦之家凭着封荫,子弟皆可为官袭爵。那么试问,今后谁还要读书?读书还有何用?战乱时期,这种制度确实颇有成效,可天下不能一直混乱下去,大同之世,还得要靠文人士子来治国理政!”

  桓温很满意,被对方唤起了藏在心底的激愤,自己的弟弟桓秘都未能如愿,更何况袁宏这样的草野之人?

  “阁下一席话可谓痛彻肌肤,发人深省。九品中正制在曹魏时期是战时选贤任能的利器,我大晋承袭之后竟然成为压制人才的凶器。高门士族世代担任高官美职,寒门之人则无进升之阶,这一切,必须要改变!”

  袁宏应和道:“必须要改变!”

  桓温豪言道:“没错,这种藩篱应该要打破,而且一定要打破。”

  就像刚才那位替人佣工之人说的那样,当初王太傅新政,其中的侨寄法原本是安置北人、稳定社稷、发展生产的良策,再辅之以劝耕制度,确实大见成效,官丰民足。

  然而几年下来,劝耕之风弱了,赁牛赁种停了,那些窘迫的白籍之人无奈还得托身于豪门佣工,为他人作嫁衣裳。

  豪门隐瞒田地,回避佣工,偷逃赋税。如此一来,他们是富者愈富,而佣工是贫者愈贫,朝廷也积贫积弱。

  长此以往,总有一天,朝廷该向豪门借钱赊米过日子了。

  桓温不是危言耸听,先例不是没有过,真到了那一天,要么卖官鬻爵,要么横征暴敛,不管哪一条,朝廷离垮台就不远了!

  这场便宴从午时一直持续到黄昏,桓温看天色将晚,带着满满的收获,结束了宴会。

  大家慢慢散去,桓温叫住了袁宏,说道:“阁下请留步,本府有些东西相送。”

  说着,他将桓冲准备好的两个包裹递了过去。

  “敢问大人,这是何物?”

  “这是一包果脯,一包羊肉片,本府刚才在席上,见阁下的餐盘中空空如也,料想你爱吃,故而特意准备了一些,带回去慢慢品尝。”

  “草民惭愧,让大人见笑了。”

  袁宏很实诚,羞涩的从怀中掏出自己私藏的东西,赧然道:“草民藏匿公物被大人发现了,实在是无地自容。”

  “阁下误会了,并非是让你交出藏匿之物。本官在想,既然你认为这两样味道不错,所以想再送些给你,你家中还有老母,这也算是本官的一点心意。”

  袁宏被这番真情打动了,可是,刚伸出手,又迟疑的缩了回去。

  桓温握住他的手,诚挚道:“拿着吧,再者,它并非公物,这顿便宴是本官自己的俸禄承担,与公帑无涉。”

  “太守大人爱民之心,宽厚之德,草民今日领教了,定当铭记之心,知恩图报。”

  袁宏深深一躬,聊表心中的感激。

  “对了,大人,小民还有一事要禀告,差点给忘了。”

  “本官洗耳恭听!”

  “所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还请大人早做筹谋,提前做好防范。但愿是草民杞人忧天,告辞!”

  洪水退去,并不意味着灾害的结束,另一场灾害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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