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战报来了,褚裒大败而归。”
桓温接过一看,心如刀割,扼腕长叹,四万儿郎抛尸荒野,六万遗民魂散北地,整整十万人!
握着纸笺的手在抖,这触目惊心的数字像支支利箭射向自己,这笔血债是赵人犯下的。
而褚家则是赵人的帮凶!
郗超见桓温满脸哀伤,沉浸在惋惜中,忙劝道:“大将军,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你看,王师至少还剩下半数兵力,并非全军覆灭。”
桓温抑制悲痛,长叹道:“这只是侥幸罢了!其中既有石闵的因素,也有大军的缘由。”
“恩公,此话怎讲?”
“言川,我俩在北方和石闵数次交手,你想,以他的精明和目前的处境,怎会和王师拼个鱼死网破?他定然是要保存一些实力,以防范石遵。”
“哦,是这样。”
桓温又道:“这只是其一。”
“恩公是说还有其二?”
“是的,此次王师之中,既有殷浩锤炼已久的扬州兵,也有褚华豢养的以钱老幺为首的白籍会。那些人咱们见识过,皆为亡命之徒,他们比朝廷的中军,能力要高出一大截,这二者才是大军能侥幸存活半数的理由。”
郗超细细琢磨着战报,神色忽然深沉起来,低声道:“大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只是你别责怪属下又起了小人之心。”
桓温被逗乐了,惨然一笑:“说吧,不管是小人抑或君子,只要对大势有利,我洗耳恭听!”
郗超眨巴眨巴眼睛,说起了他的判断。
“属下以为,此战于我们而言,是既喜且忧。褚蒜子弄巧成拙,折损了四万兵马,不仅伤了褚家的名望,还连带着挑起了殷浩的怒意,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刘言川插话问道:“为什么?”
郗超回道:“很简单,扬州兵都是殷浩的命根子,被白白送入死地,他焉能不怨?”
袁宏纳闷道:“他们起了纷争,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为何还要忧呢?”
“因为福兮祸所依!”
郗超忧愁的理由是,此战后,褚裒气急交加,大病不起,褚蒜子睚眦必报之人,必然要重整兵马,北上报复。
而如今大军新败,扬州心有余悸,褚家和殷浩都不会赔上老本再次派兵,那就一定会打荆州的主意。
因为现在只有桓温的兵马完好无损,褚蒜子岂能让大将军置身事外,一枝独秀?
桓温点点头,认为郗超言之有理,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郗超判断,褚蒜子一定会打荆州兵的主意,但她只会来调兵,却并不打算调桓温担纲北伐,从而把荆州将卒分隔开来。
目的有二,一来分化荆州将士,二来若是建功,也与桓温无干!
一语惊醒梦中人,桓冲第一个跳出来,讶异道:“是啊,大哥。如果真如此,到那时,咱们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
众人愁眉不展,担心郗超的这番判断会成为现实。
郗超摆了摆手,故做神秘说了一句:“除非……”
“哼,休想!”
桓温怒不可遏,一拍桌案:“次次北伐,次次失败,丢盔弃甲,朝廷颜面尽损,军卒尸骨灰飞。算下来,连兵带民,恐怕有二三十万众了吧?”
诚然如此,十多年前的王导两次北伐,其后的庾亮北伐,庾翼庾冰兄弟北伐,殷浩北伐,这次的褚裒北伐,除了殷浩因天时地利建功之外,其他五次均大败而归。
大晋的这些子民为国而战,死虽死矣,可死得何其冤哉!
袁宏也动情道:“大人,属下素未经历过这种惨况,可是北伐屡战屡败,赵人就这么不可战胜吗?或者说,其中利害到底出在何处?”
桓温陷入痛苦的回忆,往事历历在目!
王导之战,在水獭川还有卧虎岗惨败,他之败,半数是为了自家的乌衣巷。
庾家战败,多半是为了自家的青溪桥,梁郡城下累及了无辜的乞活军,还有许昌的得而复失,致固守汝阴的沈劲惨死。
褚家而战,褚蒜子弃桓温和殷浩而不用,则全然是为了宽窄巷!
桓温在回忆中还不时描述一些永远抹不去的细节。
诸人之中,只有刘言川从头至尾身临其境,亲历其事,而袁宏袁真伏滔等人则如听天书一般,努力想象着战场上毫无人性的情景。
“为一己而战,为家族而战,而非为大晋战,为苍生战。一言以蔽之,私利作祟,以朝廷公器博取家族私威,怎能不败?”
桓温慷慨控诉,泪随语出。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再多的军卒给她也是白搭。与其让荆州无辜的军士为她送死,我宁可自己北上,和兄弟们并驾齐驱,胜也胜得痛快,死也死得豪迈!”
“对,恩公,任天王老子下令,俺和伏滔训练出来的卫卒都不会听她的。”
“是啊,大哥,如果她真要这样,小弟我也要率亲兵离开荆州。”
袁宏和袁真对视一眼,大声道:“我们都听大人的。”
郗超此言,十有八九会发生,桓温预感到朝廷要打荆州大军的主意,期盼着郗超所说的那种情况会及时出现。
此时此刻,他还真不想背上抗旨的罪名被褚蒜子借机陷害,毕竟朝中还有未亲政的穆帝,还有凄然独守的芷岸!
剧烈的颠簸震醒了从昏迷中醒来的褚裒。
他勉强睁开眼睛,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只能无神的望着顶上的车饰,努力的回忆。
窗外,辘辘的车轮声,还有北风的怒吼,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声。
褚裒迷迷糊糊有了意识,喊了几声,无人答应,想要起身问问,可挣扎了几下,都徒劳无功。
不一会,马车停了下来,紧接着,马车又开始剧烈摇晃。褚裒又听到了浪涛声,还有鸥雀的凄厉声。
船摇晃了许久,褚裒胸口发热,心里发慌,一口秽物吐了出来,还夹杂着血丝。
这是哪?
应该是渡江了吧,淮河没这么宽。
淮河?
褚裒突然全记起来了,自己这是在逃命!
大军败给了石闵,在芒砀山一带收集残兵败卒,清点之下共折算了四万人马。
而遗民,除了妇女之外,近六万遗民被赵人杀戮殆尽,而殿后的扬州兵也大部战死,只剩下五千人返回徐州城。
完了,这下,不仅朝廷,殷浩也一定会迁怒自己。
马车再次停下了,车外传来了说话声,褚裒羞惭而痛苦的闭上眼睛,不敢再想,假装还在沉睡之中。
“爹,晋陵郡到了。”褚华掀开车帘,抬脚钻了进来。
轻轻拍打了几下,褚裒才睁开眼。
“怎么了,为何不回京城?”
“爹,咱们就先在京口这里歇着,养养身体,将息几日再说。”
晋陵郡守郗愔闻听败军来到自己地盘上,躲不过去,无奈上门探望,想尽尽地主之谊,不料褚裒吩咐,闭门谢客。
郗愔也乐得清闲,于是便派府吏送去一应用品,便自回府中。
在郗愔看来,褚裒北伐本身就是拔苗助长,要是这么容易,父亲郗鉴也不会战死疆场!
褚裒刚刚安顿好,便强撑病体,吩咐笔墨纸砚,泣泪带血,主动上疏请辞本兼各职,以谢朝廷。
褚蒜子接信之后,不知所措,板上钉钉手到擒来之事,竟然会以这种结局告终。
此前,王家庾家北伐,自己都是冷眼旁观,甚至还窃笑他们的无能,这回轮到自家头上,才有了切肤之痛。
信心满满去摘桃子,结果筐丢了,钩子也没了,摘桃人也差点命丧北方。
这位摄政太后完全乱了方寸,得信后这几日,心中一直在挂念父亲的病体,愧疚不已!
不是自己私心作祟,在朝堂上力排众议,在家里又全力怂恿,父亲也不会勉强北上。
如今人地两失,如何收场?
损失几万大军也就罢了,不必放在心上,父亲那是自己的亲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出意外。
于是,她接连派出两拨太医前往京口诊治。对褚裒请辞的奏折,褚蒜子不仅没有准奏,反而下旨宽慰。
此次虽然大败,但是有一点,褚蒜子却颇为惊喜!
中军属于皇家侍卫,在赵人面前不堪一击,但是战力通常高于一般州郡兵卒。殷浩麾下悉数为扬州兵,虽然同样不是赵人对手,但战力相去并不算远。
这些都无所谓!
令她惊喜的是,褚华麾下的敢死之卒丝毫不逊色于赵人,一对一基本可以持平,苛刻的操练收到了奇效。而这种操练之法曾因残忍无情饱受非议,穆帝和父亲还曾当面斥责过。
此次,若非白籍会的人马太少,兴许还能挽回局面。
这说明,只要饷银到位,花足功夫,假以时日,完全可以炼就出一支足以匹敌赵人的劲卒。
她计划已定,今后还是要鼓励褚华,让他放手去做。
褚建也深以为是,然后阴森的抛出了一个话题:
“姐,以此推理,那桓温的荆州军肯定也是突飞猛进,这两年朝廷一直没有顾及此事,恐怕他们已经坐大了!”
这件事,褚蒜子一直没有忘记。
只是考虑到桓温初到荆州,又伐蜀,又平叛,自身消耗肯定不少,朝廷也几次压着军饷和钱粮,又调走了镇军,估摸着他们自身难保,因而才没有过问。
想不到他竟然都挺了过来!
褚蒜子怅恨的迸出一句:“桓温此人不除不行,他太可怕了。”
褚建冷冷道:“腹心之患,不仅要除,还要快刀斩乱麻,尽快除之。”
褚蒜子是有苦说不出,打错了算盘。
她原想扶持壮大殷浩,再利用此次北伐巩固褚家的实力,然后以此威逼荆州,再利用摄政大权这杆明枪,蚕食鲸吞,一步步逼他就范。
谁知,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打乱了她的部署,却成全了荆州,真是失算!
褚建拨弄三寸不烂之舌,怂恿道:“那姐就灵活机变,就用明枪,以为大军复仇为名,调荆州军北上,谅他也不敢抗旨。”
“嗯,这个主意和姐不谋而合,不过暂时先忍忍,年底将近,诸事繁杂。还有,要看看父亲是否能及早痊愈,待情势明朗了再说不迟。”
“爹这两日气色好像好转了些,应该没有大碍,再过几日,我看就能接回宽窄巷了。可我担心的是,爹爹的心结恐怕难以打开。”
褚蒜子忧郁道:“姐知道爹爹的心结在哪,他有怨气,他有悔意。唉,不提也罢。等明春天气暖和些,爹痊愈了,再行荆州之计。”
姐弟俩相视一笑,他们一直在算计着别人,却算错了父亲的病情。
褚裒最终还是败在心结上,迈不过这道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