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裒呆在晋陵郡养病,食补药补养了一阵子,气色是好些了,但每晚老是做噩梦,做同样的噩梦,梦境中全是杀戮和鲜血!
这一日,他正欲午休,耳畔忽又听见到处是哭声,小儿啼,妇人嚎,甚是凄惨,隐隐约约,亦真亦幻。
再仔细听听,好像不是梦境之中,而是外面传来的。
褚裒无心安寝,便悄悄起身,拄着拐,想到院外去看个究竟。
院外几个侍女仆人也听到了哭声,他们知道褚裒此刻应该在小憩,便闷声不响溜了出来,悄悄议论着,丝毫没发现一墙之隔的褚裒也在凝神偷听。
“小翠姐,你听清楚了吗,哪来的这些哭声?”
“是从南面的军营中传来的,嚎哭之人都是代陂之战中阵亡将士的妻儿,白花花一片,说是有好几百人呢。”
“是啊,十几天前还是当爹的,当丈夫的,是家里的顶梁柱。突然之间,说没就没了,这往后孤儿寡母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还有呢,听说黄河以北还有不少遗民渡河投奔大军,不料大军突然撤走,遗民们正好遇上赵人,被逮了个正着,全被乱刃分尸,丢到河里喂鱼去了。”
“啊,真是太惨了!”
“好了好了,姐妹们,别说了,千万别被褚大人听到。这几日刚刚恢复了点,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打击了。”
墙后的褚裒听得真真切切,羞愧悔恨,惊惧难堪,身子一软,无力的瘫倒了下来。
这个新年,褚蒜子姐弟三人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
褚裒半昏半醒,迷迷糊糊,似有大去之期将至的迹象。褚蒜子心急如非,便派人将他接回到宽窄巷府里,还派太医令钱程亲自坐镇。
钱程一心要在太后面前邀宠,除了床榻上的功夫,还要展现自己的医术,以讨太后欢心。
结果试遍了各种药方,白白折腾了多日,却不见起色。
钱程羞愧之下,豁了出去,为了准确把握褚裒的病情,居然尝起了患者的粪便。
到底是医术高手,不知从什么医书上学来的,说是患者的粪如果甜苦,说明还有救,若是甜滑,则病入膏肓。
他当着褚氏姐弟的面,拈取一小块,送入口中,舌头蠕动了一下,望向太后,轻轻摇了摇头。
褚蒜子恶心得要死,没想到钱程能这么豁得出去,顿时感觉自己的嘴巴里也有臭味。
情势不容乐观,她救父心切,病急乱投医,又开始延请高僧祈福,遍访乡野偏方,希冀能有回天之力。
褚裒虽然对膝下三子女的做法不满,又无能为力。
父子之间过去常有龃龉,但母亲谢氏早逝,他把三人拉扯大确实不易,是含辛茹苦,既当爹又当娘,这份人伦之情,褚蒜子牢记于心,有反哺之念。
还有,一旦褚裒撒手人寰,朝堂之上,格局会发生变化!
尚书仆射和卫将军两个职衔地位很高,褚蒜子早就有了计划,准备慢慢逼走何充,让其告老隐退,安排褚裒接任尚书令。这样,朝政军政就完全纳于褚家掌控之中。
等穆帝亲政,一时半会也难以摆脱褚家的掣肘,即便自己退居后宫后,仍然能继续发号施令,可如今?
正在叹惋间,不曾发现榻上的动静,还是一旁的婢女提醒道:“太后,老爷醒了!”
姐弟三人围拢过来,看着褚裒的神色,精神焕发,思维清晰,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们知道,父亲撑不了多久了,此时醒转,一定是有话要说。
“蒜子,建儿,华儿,你们近前来。”
褚裒微笑地看着三个孩子,吐字清晰而有力。
“吾寿将尽,前路无多。人生在世,心安即可,大富大贵,非吾心所期。你们自小丧母,缺失慈爱,为父忝居府官,勤劳公事,疏于教诲,幸上天厚爱,赖褚家祖上德行,蒜子嫁入皇家,自王妃至皇后乃至太后。咳,咳。”
“爹,你别说了,歇会。”
“不,爹要说,如今你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皆由尔出。然而要切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执政当以公心,不可以权谋私,遭世人诟病。”
尽管不是这么想的,也不打算这么做,褚蒜子还是一个劲地点头。
“建儿华儿少小顽劣,粗通文墨,今蒙朝廷恩赐,得以任显官。然汝兄弟要谨记。外戚掌权,向来为朝野所瞩,诸事皆要遵法度,守朝纲,不可率意妄为,独断行事。”
褚建心里有愧,根本不敢看褚裒,只有褚华还应承着。
“爹性不贪财聚敛,素未结怨于人,不求显贵,但求忠正,欲扬吾家风也。爹去后,你们姐弟当共相勉厉,笃睦为先。才有优劣,位有通塞,运有富贫,此自然理,当以常心待之,常理守之,勿弄权使奸,损吾暮志。”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褚蒜子,因为她一直反其道而行之。
“近些年,你们所作所为,恐怕已经播下仇怨,埋下愤恨。临了临了,为父此番规劝之言,尔等不要阳奉阴违。为父走后,当以忠心仰面事君,以慈爱俯身治民,心忧王室,情系苍生,行善政,以赎前愆,方能立身长久,家门安康。”
话说的多了,心情又很激动,褚裒的眼角渗出了浊泪。
“为父葬后,三日施灵,唯香火、盘水、干饭、酒脯、槟榔而已。不可僭越礼制,让为父在九泉之下遭人非议。切记,切记!”
褚裒老泪翻滚,他怕自己走了之后,再也无人能管束劝诫他们,子女们会在歧路上会越走越远,越陷越深,最终盛极而衰。
作为血脉相通的父亲,恼归恼,怨归怨,然而毕竟都是自己的骨肉,他还是放心不下。
血液中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着他,最后时刻还要交待一番,尽到父亲的责任。
正月刚过,褚裒就在昏迷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褚蒜子为其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风光大葬,极尽铺张,这阵势和排场丝毫不亚于皇帝殡天。
在穆帝眼中,褚家无好人,除了褚裒。自己自小也深得外祖疼爱,情感尚好,对褚裒也从无成见。
为此,穆帝主动下旨,朝廷追赠褚裒为侍中、太傅,谥号元穆,死了也极尽哀荣。
连同褚裒灰飞烟灭的,还有他的临终告诫。
褚蒜子根本就对父亲的警示之语不以为意,如果心怀仁慈,交出权柄,那自己这些年来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没有了权力的光环,活着就如行尸走肉。
葬事既毕,她就开始筹划如何再兴师北上,为父报仇。
罪魁祸首就是石闵,这个名字深深印在褚蒜子的记忆中,就是他,杀害了自己的父亲!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更何况是大晋的摄政太后。
当然,军戎之事不可不慎,她吩咐寿州刺史谢万时刻关注淮北的形势,掌握赵人的情况,伺机再做定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刚刚过了没多久,褚蒜子就不得不暂时按下心头怒火,强忍复仇之念,因为朝廷接到了益州的一份告急文书……
桓温比朝廷更早接到益州长史王瑜的信,不仅仅是因为二人的私谊,更重要的是,桓温还是征西大将军,益州的安定也是征西幕府的职责。
秦人真会挑选时机,知道大晋伐赵败北,军心不振,朝廷又刚刚为褚裒大人举行了国葬,素服未除,朝廷肯定无心战事。于是趁暮春之机,悍然南下,挑起了战端。
桓温刚刚说完战报,众人一道将目光投向郗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郗参军真是未卜先知,怎知秦人这么不识逗,主动和咱们配合,而且配合的天衣无缝!”
郗超明白众人话中之意,也故作高深,装神弄鬼起来。
他微微一笑,自矜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秦人绝不会永世蜗居在苦寒不毛之地,总归是要乘隙东进的。”
原来,前些日子诸人商讨如何避免褚家征调荆州大军,郗超当时说了句除非……
言下之意就是说,除非秦人南侵,征西军帐则可以此为由北上抗击秦人,从而避免大军被褚蒜子征调的命运。
果然,秦人真经不起念叨,趁火打劫,这给了桓温一个绝佳的机会和由头。
三日之后,朝廷果然下诏,令桓温率军迎敌,驱逐秦人,保蜀地无虞。
而从老四那边也得到消息,此次领兵之人正是秦王第三子苻生,率兵三万,在巴西郡一带烧杀抢掠,还劫走不少边民,送至秦地为奴。
众将纷纷请战,尤其是言川和伏滔二人,最近半年多辛苦操练的卫卒还从未上过战场,正好借此机会检验检验。
桓冲和秦人交过手,知道秦兵的强弱,见言川等闹闹嚷嚷,也不甘落后,主动请缨。
正当桓温调兵遣将,部署抗秦事宜时,又接到上洛郡告急文书。
另一支秦兵前几日在附近一带逡巡,看似在放牧,但人数众多,阵势很大,不像是寻常羊牛如云而骑者寥寥的样子。
上洛郡是蜀地东北边城,距离刚刚被夺下的南阳只有两百余里,距离旧都洛阳也不甚远。如果被秦兵拿下,他们便可以此为营地,随时深入至荆州腹地。
边地的形势引起了桓温的深思。
秦人骑兵四处剽掠,飘忽不定,来去如风,单纯的防守必然会顾此失彼,处处受制。
而秦人正是摸准了晋人的弱点,就如当年匈奴侵伐前汉一样,防不胜防。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桓温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桓冲、言川听令!”
“末将在!”
“令你二人率兵三万,明日一早直奔巴西郡,务必击溃秦兵。”
交代好之后,又对他俩面授机宜:
“记住,要大摇大摆,造出声势,给守城军士以信心。同时要掌握好火候,既要打击秦兵,又能拖住苻生,不要让他轻易遁逃。”
“大哥,这是何意?”
“休要多问,到时自会明白!”桓温没有解释。
“遵命!”
二人转身欲走,桓温又喊道:“慢着,苻生据闻是秦将中最为善战之人,号称独眼神兽,骑射俱佳,力大无比,你二人迎战时务必要当心,莫要逞强好胜。”
“遵命!”
言川微笑道:“又是一个独眼龙,和庾希那厮一样!”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