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酸是寒酸些,但这样的排场,寻常人家还是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
蒜子望着焕然一新的宫殿,还有似锦的繁花,各式点心佳肴,尤其是大大的寿桃,安慰道:“能准备成这样,也难为你们了,吩咐下去,所有人等,加一份例钱,以慰辛劳。”
“太后对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从不见外。想想这些年,太后明里暗里,例钱赏赐,哪个下人不念太后的好?”
“在哀家心里,没有什么下人不下人的,都是一样。哀家就知道一点,用心服侍哀家的,哀家也绝不会亏待他们。当然,尚衣局的小桃被杖毙,哀家也是出于无奈,为整肃后宫,不得已而为之。”
小桃就是去年被褚华看中藏着食盒中的那个婢女,刚刚十六岁,粉嫩嫩,水灵灵,穆帝见其无辜,便放了她。
而后来,她被太后寻个由头活活打死了,说她是主动引诱褚华,还往太后身上泼脏水。
王内侍怎能不知,一个刚刚入宫做事的婢女,她怎敢冒犯后宫中高高在上处于权力顶端的太后?
还不是泄私愤,拿下人出气!
银儿过来问道:“太后,这样你满意吗?看看还缺些什么?”
蒜子强笑道:“够了够了,什么都不缺。”
“委屈太后了。”
“这是哪的话?哀家告诉你们,做人不论贤愚,不论贵贱,都要知进退,把分寸,懂吗?”
“奴婢记下了。”
褚蒜子又道:“王内侍,去禀告圣上,明日请他驾临。再怎么着,子拜母寿还是应该的。”
“哎呦!你他娘的轻一点,痛死老子了。”
钱老幺亲自给俯卧在床的褚华清洗换药,毛手毛脚,不小心还是碰到了伤口,被一顿臭骂。
钱老幺丝毫不恼,他知道褚华的习惯,越是骂你,越是喜欢你。
“二爷,你说朝廷真会派来援军吗?”
褚华淡定说道:“当然会,洛阳既然收入囊中,如再失去,那就是奇耻大辱,会贻笑臣民的。”
“那二爷怎么就断定是那个姓桓的来呢?”
褚华嘿嘿笑道:“舍他其谁!圣上只信任他,也只有他能信任。而且,在姓桓的心里,没有什么比收复失地更为重要的使命了。”
“那他真是个冥顽不化之人,死脑筋!你说要这些地有啥用?就凭他的实力,能守得住吗?长安不就是最惨痛的教训?”
钱老幺奴颜婢膝,附和主子的说法。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他就认这死理,没办法。不过,这种脑子一根筋的人最可怕,最要不得。”
“这是为何?”
“因为这种人一旦认了死理,十头牛也拉不回。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小的不懂。”
“你这草包,这句话也不懂?就是说,这种人用官帽子钱袋子收买不了,用刀剑用武力也威逼不了,油盐不进,怎么办?只能除之。”
“二爷真高,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嘿嘿嘿!”
褚华嘴上得意,心里却尴尬,这哪是他的高招,全然是姐姐的算计。
临来前,褚建要自己大胜一仗,扬眉吐气,而褚蒜子却反其道而行之,偏要自己大败,但败得要合情合理,不可太明显。
当时姐姐还说什么要舍卒诱車。
褚华一直没弄懂是什么意思,当接到消息说桓温要来洛阳时,才恍然大悟。
终于明白了,姐姐的诱車是什么意思,車就是桓温!
现在卒子是舍了,但是代价太大。
为装得像,遭遇伏击而战死的那些兵卒,半数都是自己在琅琊山隐藏的私兵,想到这里,至今心还在滴血。而且自己还被流矢射中,险些中了尾椎。
像现在这样,动弹不得,只能趴着,可他娘的遭了罪。
哼,这样也好,装得更像,更容易蒙混过关,促成太后的大计。
这次败仗,这招苦肉计,褚华不露痕迹,连司马晞都蒙在鼓里,然而却引起了一个毫不起眼的牙将的疑心!
太后寝宫外,看见下人们准备妥当,也该自己出手准备了。
褚蒜子回到堂中,坐在案几旁,她拿起一个食盒,闻了闻,什么味道也没有。轻轻开启,刚露出一条缝隙,一股浓烈的咸腥味扑面而来。
几乎同时,不远处,传出了阵阵粗粗的闷哼声。
蒜子慢慢放下食盒,起身关上门,来至内室,从榻下抽出一只笼子,轻轻移除木闩,两条身影一黑一白噌一下,带着呼哧呼哧的声响,猛地窜了出来,直向案几扑去……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褚蒜子凡事都会从最坏处想,未雨绸缪,而能有备无患。
自借口没有食欲开始吃腌渍鲱鱼开始,便为了这罪恶的计划而一直精心准备着。
要知道,她不吃海鲜,闻到海鲜味就想呕吐,而腌渍鲱鱼的鲜味腥味更浓烈!
褚华送来的消息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为此她义无反顾,撕掉本该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牲畜的血口獠牙。
琅琊山灭口无功而返,钱老幺回到寿州追上大军,褚华心情沮丧。
开始还寄希望于田蛟他们见山中无人,对满洞的财物起了歹念,分赃不均而厮杀。
为此,他还派不少兄弟四处搜捕,查遍了所有可能的落脚之处,至虎牢关大败,已经过去了十余日,皆未发现踪迹,田蛟他们像是从世间蒸发了一样。
褚华顿感大事不妙,仔细琢磨了一下,越发越不对劲。当时仅仅一天的工夫,这些人能藏到哪里去?
而且钱老幺也说,那么多财物,他们三天也运不完,怎么一日之间便荡然无存?
当褚蒜子接到消息之后,当即断定,山洞中那些人已经被抓了,被桓温他们抓了。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能。
次日,寝宫,一切准备就绪,可左等右等,直至傍晚时分,还未见穆帝来贺寿。褚蒜子内心突突不安,难道儿子真的和母亲斩断恩情了吗?
她希望不是,又希望是。
“来了,来了!”
银儿跑了进来。
“太后,奴婢看见圣上驾前的公公了,抬着轿子,正往这边赶来呢。”
蒜子心内暗想,到底还是孩子,终于来了。
脸色却和蔼得很,笑语盈盈,满是慈爱的神情,嚷嚷道:“就说嘛,哪有母亲不疼爱儿子的?哪有儿子不孝敬母亲的?皇儿再忙,也不会忘记娘的寿辰!”
银儿娟儿兴高采烈,恭维道:“是啊,母慈子孝,太后今日是最高兴的了!”
寝宫既有阴暗,也有余晖,众人等待着穆帝的驾临。
“恭喜太后寿辰,奴才给太后贺寿了!这是圣上孝敬的寿礼,来,抬上来。”
内侍手一挥,几个小内侍哼哧哼哧把几大箱贺礼抬至殿来。穿的,戴的,用的,玩的,金的,银的,还真是不少。
其中有一样特别引人注目,两个小内侍小心翼翼的合抱着,外面还包着一块厚厚的红绸。
众人不知是什么宝贝,纷纷猜测,是沉香木雕?还是玉石饰品?
内侍放平扶稳,扯开红绸布,居然是一面高大宽幅的铜镜,装饰精美,打磨精细,镜面的左上角还雕刻着一副图案:一根棘条上,一只黄莺正引吭高歌!
“真漂亮!”
“咦?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下人们七嘴八舌,可是褚蒜子细一琢磨,立刻明白了这幅图案的隐喻,问道:“圣上何时到?”
小内侍回道:“禀太后,圣上龙体不适,说待康健后再专程前来赔罪,所以先打发奴才前来代为贺寿。圣上还说了,这铜镜是他亲自给太后挑选的贺礼。”
小内侍走后,褚蒜子五内俱焚,欲哭无泪。
她早就发觉了可疑之处,穆帝每次前来,不是借口刚刚用过膳,就是借口胃口不好,总之是不吃这里的任何吃食,连口水都不喝,但起码偶尔还能来探望探望。
司马丕死后,他屡过宫门而不入,如今到了母亲的寿宴也不出席的境地,真的要和自己的娘亲老死不相往来?
否则,他为何要送来这面镜子,还画着这样一幅直诛人心的图案?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痊?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穆帝用棘条和黄鸟两个意象,是在告诉自己好好读一读《诗三百》中这首赞颂母爱伟大的传诵千古的诗句。
而这幅铜镜,就是要让自己每日览镜自照,对比一下,看看她和诗中的慈母差距在哪里?
掩上门窗,独坐孤灯下,褚蒜子仍旧盯着那两件物什。
那是两只荷包,错针手艺,绣着石榴,聃儿的是安字,另一只是平字。
平安!哼,帝王之家,只有权谋,只有争斗,哪来的平安?
聃儿,娘只能对不起你了,莫要怨恨娘。娘若不下手,娘和两个舅舅犯下的罪行足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当初捡到这只荷包,起初娘并不以为意,也不知道是谁丢的。看到你和娘渐行渐远,娘就寻思着,你为何会对娘冷漠,却对成皇后亲热。
娘好琢磨,终于琢磨出来了,矮松旁的那只荷包说明曾经有人在那偷窥过,那是谁呢?
应该就是你,或许因为你偷听到了那次娘和你父皇的谈话,所以后来便对娘心生恨意。
宫内有人说,这样的刺绣手艺只有成皇后才精通。按常理,成皇后缝制荷包,应该缝两只,一只给你,一只给司马丕,因为她最喜欢你们哥俩。
所以,如果司马丕身上也有这样的荷包,那就更加可以断定,那个躲在窗棂上偷听的人就是你!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那就说明,今生今世,咱俩的母子之情永远无法挽回了!
既然如此,那就莫怪母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