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到了荆州,是秘密前往,鲜卑人根本不知道,为的就是打慕容恪一个措手不及。
洛阳城以东三十里外,伊水南岸,两支大军隔水对峙。鲜卑人在上游,在水北,晋人在下游,在水南。
伊水很公平,在两军阵地折了一个大弯,鲜卑人在弯凸处,晋人在下游的弯凹处。
桓温到了之后,三日内没有任何动作,而是扮作军卒察看地势,瞭望敌营,筹谋起破敌之计。
“恩公,咱们兵不精,力不足,而且数量也少于对方,慕容恪为何迟迟不动?”
桓温言道:“虎牢关失利,褚华吃了亏,闭门不战,慕容恪也没有办法。他若是渡水强攻,又担心我军半渡而击,若是攻城,我军会围追不舍,所以他只能选择对峙。”
至于对峙的设想,桓温有了答案。
慕容恪一是想拖住晋人的援兵,他料想大军远道而来,难以持久;
二是在观望中寻找破绽,好乘机再咬上一口。
“这慕容公子还真有耐心,沉得住气。”
桓温点点头:“他当然也知道我军处境不利,进城必然要渡河,他们正好张弓坐等。攻,不是对手,撤,洛阳必失。”
“那明攻不行,咱们就暗袭,偷营劫寨之事俺还是很有心得的。”
刘言川亮出了自己擅长的看家本领。
“去去去,这又不是打家劫舍,慕容恪何许人也,能不防着你这一招吗?”
桓温对此嗤之以鼻,因为他侦察过鲜卑人的营寨,从辕门到中军大帐,有坚固的木栅,就是为了防止弓矢,有深陡的壕沟,防止你的兵卒。
而且还布下铁蒺藜,马也难行,最关键的是,他们的地势又高于晋人。
“你说说,怎么进去?你飞过去?”
“飞过去!”
桓温自己提醒了自己,若有所思,一个妙计渐渐清晰了起来。
回到营帐,司马晞急急问道:“大司马,可有退敌良策?”
“武陵王,褚将军,桓某几日观察下来,以为硬拼没有胜算。既然难与之校力,只能以计破之。”
“大司马有何妙计?”
桓温没有回答,而是吩咐道:“褚将军,吩咐军士,准备两百只鸡,桓某有用。”
褚华不知要鸡何用,便让一旁的钱老幺安排兄弟们去准备,钱老幺很不情愿,嘟囔了一句,吩咐两个麾下去办。
两个麾下不知好歹,走出大帐,便骂骂咧咧。说大司马来了几天,逛得累了,想要吃鸡。
哪知桓温的卫卒就在帐外,闻听讥讽嘲弄之语,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然后押着这两个鼻青眼肿之人进入帐内。
钱老幺一看手下在自己的地盘上被揍成这样,仗着褚华的势,撸起袖口,抽出佩刀,上前就要动手。
这下他就要面临血光之灾了!
钱老幺草莽之辈,在褚华手下桀骜不羁惯了,嘴里粗言粗语,手中打打杀杀。
他这帮人只听褚华的,此时忘记了身处何地,自己是谁,这帐内还有谁?
他把这大帐当做了琅琊山的洞穴,殊不知,在武陵王和大司马面前,抽刀露刃是大不敬,是冒犯之举。尤其是桓温,奉旨持节而来,有便宜行事之权。
桓温强压怒火,不动声色,笑对司马晞说道:“武陵王,烦请你给个公道,该当如何处置?”
司马晞跟随王导两次北伐,都蒙桓温搭救,侥幸活命,后来先被庾家后被褚家拉拢,几次陷害桓温,一直心里有鬼,不思悔改。
在攻打益州李势宫城时,世子司马综曾羞辱刘言川,后被蜀兵偷袭而死,又把这笔账记在桓温头上,处处为难桓温。
褚太后交权后,穆帝重用桓温,司马晞以为大势已去,便通过六弟司马昱提点,转投穆帝,也不再和桓温为难。
此次北上,自己虽为名义上的主将,但五万军卒皆是褚华麾下,对自己阳奉阴违,不听使唤。
虎牢关一战,更是自说自话,背着自己擅自开战,结果连带着自己也被穆帝斥责一番,心里恼恨万分,一直想要出口气。
今天,终于找到出气的机会了。
“为何殴打他人?他们身犯何罪?”
司马晞担当起县太爷断案的角色。
卫卒回道:“禀王爷,这两人在帐外骂骂咧咧,还羞辱大司马,帐外有数十人均可以作证。”
打狗还得看主人,殴打他们,不就是让我难堪吗?
褚华开始和钱老幺一样恼火,此时一听就蔫了,暗骂道:“这俩狗东西,也不看看场合,活该找死。”
司马晞吼道:“非议持节上官,视军令如儿戏,当斩首示众!”
两个麾下伏在地上,死死抱着钱老幺的腿,连声求饶:“老大,救命啊!扬威将军,救命啊!”
二人自认倒霉,缄口不语。
转眼间,两颗滴血的头颅拎了进来,验明无误后,又拎了出去,挂在帐外,警示众军。
帐中鸦雀无声,众将佐一言不敢发,以为这样就差不多了。
不料言川又在挑事,一指钱老么,忽道:“武陵王,那这个狗贼,他帐中露刃,藐视王爷,冒犯大司马,又该当何罪?”
钱老幺心里拔凉拔凉的,埋怨自己太草率,不问青红皂白便犯下不敬之举。
想起那两颗头颅,不免兔死狐悲,此时只好噤若寒蝉,低头示弱。
司马晞最恼恨此人,此时心花怒放,不忘嘲弄一句:“你藐视本王,本王也不计较,可你还胆敢藐视大司马。大司马有持节之权,如同圣上亲临,就这一条,便可乱刃分尸!”
眼看心腹爪牙性命不保,褚华一急之下,便欲起身说情,不料触到了伤口,疼得哎呦一声。
此时哪里还顾得上疼痛和脸面,赶紧施礼求饶:“大司马,王爷,钱将军一时糊涂,冒犯了天威,是末将治下不严之过。大战在即,末将代他求情,恳请宽宥。”
诸人齐刷刷望向桓温,心里暗想,褚华和大司马的过节,多少知道些,这次犯在人家手里,还不借机往死里整?
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则幸灾乐祸。
桓温却并未落井下石,而是大度道:“褚将军说得对,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桓某也不想太过计较,就让他戴罪立功吧!”
褚华长长出了一口气,钱老幺也暗自庆幸,你桓温官再大,也得给褚国舅面子,强龙难压地头蛇,毕竟,这里的几万军卒可都是卫将军的麾下。
“不过……”
桓温拖长了语气,掷出这两个字,顿时又让气氛紧张起来,钱老幺刚刚松快的心头又压上了大石。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如若不稍加惩戒,必然助长尔等骄悍恶习,今后再有犯上之举,对褚将军也不好。所以,桓某认为,还是要让他长点记性,以免好了伤疤忘了痛,这也是为褚将军好。”
言川会意,操起牛耳尖刀,朝着被几个卫卒牢牢制住的钱老幺走了过来。手一挥,刹那之间,割下了他的左耳。
姓钱的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又不敢叫骂,麾下赶紧将其搀扶出去上药包扎。
姓桓的,下手够狠,你这哪是为我好?
褚华羞愤万分,却有苦说不出。
帐内将佐则分成两派,褚华扶植的亲信向来暴戾凶残,被桓温当众割耳之刑震慑住。心想,原来这温文儒雅的大司马并非可欺之人,犯在他手上,他比谁都凶,看来今后得收敛些。
而另一派耿正之人,认为桓温既出了气,立了威,还留下一个得体大度的印象,而非开始以为的他会挟私报复。
这些将佐在中军履职多年,资历很老,并不依附褚华,牙将武庆就是其中之一。
他对桓温甚为折服,不仅仅是因为曾得到过桓温的举荐而升任牙将之职。
“禀大司马,鸡已备好。”
桓温朗朗言道:“诸位,今晚见燕营起火为号,渡河杀将过去,现在各自回营,速速准备。”
“恩公,邗沟的歹人正是那姓钱的安排的,为何还要饶他一命?”
“杀他如杀一狗尔,可是杀之何益?若贻误战事,反为不美。”
郗超也道:“是的,杀了他,他的旧部追随他多年,感情颇深,他们人多势众,又是雇工出身,万一被人挑唆,糊里糊涂,生出乱子,会威胁到大将军安危。”
言川不屑道:“那又怎么?”
郗超解释道:“即便不如此,两军开战时,也会踟蹰不前,不用命,不尽力,搅扰军心,而坏了大事。”
桓温颔首道:“说得对。来时圣上亲口交待,洛阳绝不能丢,我怎能为一时之愤而屠一恶狗,耽误圣上的嘱托?这一刀是想告慰一下广陵王,他的大仇,我没有忘记。就让这些狗贼再多活些日子,等大军返京,和褚家一道治罪不迟。”
“哎,言川,大将军说要让钱老幺长长记性,你怎知道是要割下他的耳朵?”
郗超一直很纳闷,不知其中来由。
言川笑道:“他大哥叫钱大,也曾暗算过恩公,还暗算过俺和伏滔,无恶不作,后来被恩公杀死在城南一家宅院。如今这钱老幺不长记性,又跟着褚华干起了一样的勾当,你说要不要让他长长记性?”
“嗯,要长长记性。”
郗超回答了一句,却还不明白为何要割耳朵,而且割左耳。
“长记性嘛,当然是割耳朵,再者,钱大原来就失了左耳朵,现在他也被割了左耳,就更像亲兄弟了,到了阴间也好相认。”
郗超笑道:“憨厚之人也有阴毒之处,看来我要重新认识一下你了。”
言川瞪眼骂道:“对这种穷凶极恶之徒,绝不能憨厚,就要比他们更狠更毒,今日要不是恩公阻拦,俺非要剖出他的心来祭奠广陵王!”
入夜时分,十几名水军偷偷从下游泅渡伊水,来至对岸,潜入一处高阜。
这里可以窥见鲜卑人的营帐影影绰绰,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
军卒拿出一根长绳,取下背篓,将篓中的一百只鸡以长绳连接,在鸡足上绑缚火把,奋力朝营帐方向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