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了,式乾殿上还掌着灯,明帝司马绍在殿上徘徊,心里难安,不知王导此去能否规劝王敦撤兵。此时仍不见他回报,难道是起了事端,王敦不肯?
明帝忧心忡忡,心里早就想除掉王敦,收回权柄,真正君临天下,可是力不如人。朝堂之上无人是王敦的敌手,而自己心中定下的筹划也需要时日,只有先劝回王敦,才能有充足的时间来完成筹划。
“陛下,夜色已深,司徒不会再来了,还是早些歇息吧。”皇后庾文君心疼夫君,已经来催促好几回了。
“也罢,那就歇着吧,天要是塌下来,也不在乎这一个晚上。”
头前一个姓王的小内侍掌灯引路,夫妻二人回到寝宫东堂,庾文君亲自动手,服侍丈夫洗漱。司马绍困意来袭,刚想躺下,又轻手轻脚来至另一间寝室。两个儿子已经熟睡,长子司马衍仰面正卧,规规矩矩,而次子司马岳则斜趴着,睡相难看,还蹬掉了锦褥,露出了一只脚。
明帝皱了皱眉头,上前整理好褥子,把脚放了进去。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弟弟比起哥哥只小一岁,但一个恭谨诚实,知书明理。另一个则性情内敛,万事不关心,而且体质虚弱,时不时要发病。就连喘息声,都比身旁的哥哥沉重得多。
明帝二十有六,正是风华正茂之时,忙于国事,且自身并不贪图女色。在太子时纳了庾文君,登基后也就册封了寥寥几个嫔妃,这些年来,只有皇后诞下了两个皇子,还有一个女儿,封为南康公主。其他嫔妃也真邪了门,至今尚无一人有喜。
辗转反侧,熬过了半夜,明帝天一亮便起身,草草用罢早膳,就出了东堂,前往式乾殿。远远看见殿外一人在踱步,稍稍放下心来。
王内侍道:“陛下,郗刺史五更天便守在宣阳门外,应该是有要事启奏,只是当时城门还没有开启。”
明帝甚为感动,忙加快脚步,远远就呼道:“郗爱卿,你可算是回来了,有劳了。”
郗鉴行了跪拜之礼,忙将昨夜之事一一奏报。
“好了,爱卿劳苦功高,朕就说,温峤家风忠正,不会负了朝廷,这一去,就算是在王敦身旁留下了眼线。至于陶刺史,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没有辜负朕之苦心。看来,王敦穷兵黩武,真心依附者寥寥无几。”
“是的,陛下,但还不可等闲视之,王敦麾下几位参军煽风点火,搬弄是非,加之荆州大军深得王敦恩遇,朝廷隐忧犹在。”
“爱卿提醒得是,朕谨记在心。只是苦了爱卿,还是尽快启程回徐州,免得让王敦又找到借口。”
“臣知道陛下也在紧锣密鼓筹划,臣以为,此中关键之人在于司徒。别看王敦威风凛凛,但在司徒面前他还不敢造次。”
“没错,王司徒不仅劝退了大军,还力保爱卿没有被王敦挟持到荆州,功莫大焉。”
郗鉴言道:“王司徒识大体,一句话就驳斥了王敦的用意。宴会之后,他兄弟二人在书房又长谈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方才散去。”
“哦?”明明已经驳斥了王敦,为何还要背着诸人密谈,而且还谈论那么久,莫非其中又有什么内情?郗鉴这句话让明帝起了疑心!
一大早,王敦前往王导府中辞行,忽然问道:“你昨夜说南渡之人有个叫何充的,可是你的中表弟?”
王导回道:“正是,何充之母乃是家母之胞妹,幼时常在一起玩耍,这一晃十多年没相见了。对了,你可知他的夫人是谁?”
“不知,自然是名门之后。”
王导呵呵道:“乃当今皇后庾文君的妹妹!”
“他和你是中表亲,和庾亮兄弟是郎舅,那他到底是向着咱王家还是向着庾家?”
王导摇摇头:“难说,他自小便耿直,论理不论亲,不过,想来应该向着我,毕竟是血亲嘛。而且,以咱们现在的势力,难道他还会掂量不出孰轻孰重?”
身后不远处,大将军府司马殷羡和陶侃也在窃窃私语!
殷羡也是王敦的司马,陶侃则是新任江州刺史,同是王敦的麾下,自然亲近些。陶侃出身寒门,作战勇敢,屡立军功,且颇有韬略,深得王敦器重,因而夺了温峤的江州刺史,授予爱将陶侃。
江州乃长江江防重镇,介于荆州和京师之中,地势相当紧要。陶侃到任后,大修工事,不过并非是为了王敦,而是自保。他深知王敦有不臣之心,不愿附逆王敦,又担心归顺朝廷被王敦报复,因而明修工事,暗中加固江州城防。
“殷司马,听说你尚有一子还留在北方,得赶紧派人去接回来。”
“多谢陶刺史关心,年前在下曾给犬子去过一封信,不过洛阳战乱频仍,也不知他收到了没有,能否平安南渡,也只能听天命了。”
“莫忧,吉人自有天相。”陶侃安慰一下,便问起正题。“不知殷司马对此次大军东下有何见解?”
殷羡不敢作声,戒备地看着陶侃,而对方也盯着他。二人对视片刻,心领神会,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实不相瞒,我以为大将军此次莫名其妙东下,或许和身体有关。”殷羡扫视左右,低低言道。“我曾亲眼得见一次酒后,大将军咳了一声,袖口上留有血迹,不过很快便掩饰过去,似乎很担心别人看到。”
“竟然是这样!”陶侃不在王敦身边,根本不知还有这段隐情。
殷羡道:“当然,这也是我自己琢磨的,并不能当真。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这对陶刺史非常紧要。”
“请殷司马赐教。”
“大将军对你的确倚赖,不过也有所戒备。毕竟你军功卓著,军中声望很大,荆州军中,除了大将军便是你了。你要小心,大将军是容不得旁人和其比肩的。”
陶侃摇头叹道:“这真是成也军功,败也军功。我打了胜仗立了军功,反倒引起猜忌,难道一败涂地好吗?”说罢,拱手施礼。“多谢司马提醒,我终身不忘。”
殷羡慌忙回礼:“应该的,应该的,其实我早就心向刺史大人了。陶大人为人慷慨磊落,今后必将飞黄腾达,到时候还望多加提携。”
陶侃诚恳道:“殷司马这番善意,我深为感佩。今后若有机会,就跟着我一道干吧。”
二人依依作别。
式乾殿上,郗鉴走后,大国舅庾亮便走了进来。
“陛下让臣执掌卫将军府,可是南顿王司马宗拒不配合,还心有不满,认为是臣要分其兵权,还请陛下下旨斥责。”
明帝笑道:“南顿王乃宣皇帝之孙,皇室尊长,资历甚老。论辈分,先帝还得称他为叔父。再说,他执掌中军,忠心耿耿,心系皇室,朕岂能责罚?你作为晚辈,又无资历,要谦恭有礼,遇事要多求教,他也不是迂腐不讲道理之人!”
庾亮虽心里不服,还是回道:“臣记下了。”
“你来得正好,过几日等王敦到了荆州之后,你派人携重礼,悄悄前往江州送与陶侃,还有青州的苏峻和寿州的祖约。”
庾亮奇问道:“陛下,苏祖二人招纳亡命,目无朝廷,有自立之意,为何还要交结?”
“因为他们手里有兵!”
庾亮心里不大情愿,担忧道:“臣担心王敦或许也有此意,暗中交结他们。”
“那至少也要争取不让他二人附逆,一旦有战,也能减轻朝廷压力。”
“陛下高明,臣这就去办。”
而此时,王敦前呼后拥,出了乌衣巷,和族人一一道别!
三国时期,诸葛亮出使江东,对吴主孙权说过,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后来,孙权筑石头城,并将秣陵改名为建业,寓意则是建立帝王之大业。西晋立国后,更名为建邺,后因避晋愍帝司马邺之讳,改建邺为建康。
秦淮河穿建康城而过,河岸两侧豪门大族云集,达官显贵比邻,更有声色场所,乃权贵们的销金窝之处。而其中琅琊王氏身为东晋第一豪门,庄园田产无数,财货更是富可敌国,是豪门中的豪门,世族中的世族。
而秦淮河南岸的乌衣巷则是建康城中最为繁华富庶之地,位于建康城南,北邻秦淮河,西侧则是御街和朱雀门,士绅云集,豪门攒聚。东吴时,孙权麾下的禁卫军驻扎于此,因军士悉穿乌衣,由此得名乌衣营,后改为乌衣巷。
晋室南渡,以建康作为都城,当然要重建一番,以彰显帝都之尊,王导受命主持都城整修事宜。除了东吴时做过短暂国都之外,建康还从未有过前朝定都之事。没有先例可循,且南方城池曲径巷窄,秀气有余,襟怀不够,不比北方诸如洛阳长安之类的城池地阔方正。
王导果然有大智慧,没有逢沟架桥,遇山开路,破坏建康整体风貌。而是因地制宜,在曲和窄上下功夫,整个建康显得灵巧而幽深。当时王敦还嘲笑他,说建康城歪歪扭扭,没有气度。
可元帝巡行之后赞不绝口,说这正是司徒的高明之处。江左地方狭小,不象中原。如果道路通畅,就一览无余,而修得曲折迂回,则显得深不可测。
王导在修建国都之时,自然也没有忘记给王家挑个吉地,左挑右拣,选中了乌衣巷。王氏家族从乌衣巷西侧建宅,占据了整条巷子的大半,东侧则是诸如谢家还有其他一些南渡世族居住。
自此,这乌衣巷便成为了豪门世族的象征。
建康城西石头城下的码头,王敦准备登船,临行特意交待殷羡,将自己的亲笔信派人送往青州和寿州,又派另一名参军沈充带兵,以追击匪寇残余为由,到北面的滁州和寿州一带扬威。然后便上了舰船,启程前往芜湖,准备撤兵回荆州。
听了昨日王导的密计,王敦豪情万丈,自然也不免夹杂着寒意。没办法,为了王氏一门子弟,为了家族的荣耀,只能自己孤身赴险。
战船扬波起航,王敦回首凝视,京师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他感怀往事,泛起一阵悲怆之情,口中喃喃道:“或许过不了多久,本大将军还会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