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可,公主不可。”
侍女晴儿一把拉住怒气冲冲的南康。
“兴男,不得无礼,还不退下!”
庾太后站起身,呵斥道。然后走到桓温身前,换了一副面孔,和蔼可亲。
“本宫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小宠溺,处处纵容,才娇惯任性了些。不过,她刀子嘴豆腐心,一旦认准了你,定会对你好的。今日本宫就告诉你,三年前,你还是个校尉时,她就对你念念不忘了。兴男虽然顽皮,可她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好好珍惜吧!”
也许是站立久了些,庾文君身子摇晃了一下,脸色突然变白,额头上汗涔涔的,吓得随侍的宫女赶紧过来搀扶。
“桓爱卿,本宫身子不适,就先回去歇息了,去忙你的吧。”
庾文君环视左右,问道:“咦,说了半天,怎不见皇后啊?”
“母后,皇后姐姐说她怕闹,喜欢清静,媳妇请了她几回,她也没来。”
褚蒜子凑过来挽着太后的胳膊,有告刁状的嫌疑,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找过芷岸。
“一家子在一起热热闹闹,说说话多好。成天呆在房内,时间长了,恐怕连性子都冷了。”
庾太后话虽不重,心里却有些埋怨。
而褚蒜子若不经心的只言片语,桓温却听出了不寻常。她讲话滴水不漏,丝毫没有破绽,可隐隐的觉得话里有话,不能多琢磨。
“兴男,你送送桓将军吧!”
一句懿旨,让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定下了终身!
他们原本八竿子也打不着,行走在不同的时空,不同的轨迹上,背后一只大手却将他们生生拽到一起,强行要他们喝下合卺酒,结下同心结!
桓温内心一百个不愿意,自从看到朝堂上木兰和成帝的锦瑟和鸣,自己的情感之树已经枯萎,变得麻木不仁。
可偏偏要塞给他一位大公主,又不得不接受。
南康和她并肩而行,径直向建康宫门走去。一直刁钻古怪大大咧咧的她,此刻却变得安静起来。
三年前,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就对那个拱卫京城的徐州校尉产生了好感,当时只是好感而已。
后来一直没有音讯,也就渐渐淡忘了,想不到徐州校尉变成了征北将军,昔年的英勇少年成了白袍英雄。
而今日,居然又能和他并肩走着,情窦初开的姑娘,无端的羞涩,满腹的话语竟然一句也想不起来。
“母后说你明日就要走,何事这么着急,不能多呆些日子吗?”
不知不觉,长长的宫道很快走完了,快到宫门时,南康恋恋不舍。
桓温低声道:“抱歉,圣上严旨,不得透露半点风声。”
“哟,对我还保密,有什么事是本公主不能知道的?”
桓温以为南康又要发怒了,只好陪着笑脸,连连道:“见谅,见谅!”
公主非但不恼,反而很欣慰,说道:“你误会了,既然皇兄严旨,作为臣子,就要俯首帖耳,遵旨行事。否则,就是对皇兄的不忠,对大晋的不忠,你做得很好。”
桓温没有想到,公主忽阴忽晴,也能有明事理的时候。
她那么维护成帝的威严,还有朝廷的机密,说明小事胡闹,大事不糊涂,心中稍稍有了些许好感。
“呶,给你的。”
南康递过来一张金丝镶边的红色绢帕,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皇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镶金戴银的。
桓温迟疑了一下,勉强接到手里。他展开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绢帕上竟然也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
“木兰,木兰……花!”
桓温眼前一阵恍惚,错把红绢帕当成了琅琊山茅屋中的那个红盖头,错把南康看做了木兰!
不经意间,下意识的喊出了自己叫了六年之久的名字,不论黑白昼夜叫了无数遍的名字,那是皇后杜芷岸的乳名!
他一激灵,吓出一身冷汗。
自得知从前的木兰已贵为皇后之尊时,他一直告诫自己。从今往后,忘掉木兰的名字。
因为,如果哪天酒后,或者睡梦之中,喊出这个名字,被他人发现,后果是什么,他不敢想象。
幸好自己反应神速,灵机一动,赶紧加了一个“花”字掩饰过去!
万没不到,今天精神松懈,忘了自己的告诫。幸好,南康并不知道木兰是谁,还以为桓温说的真是木兰花。
“这个季节,御花园里的木兰花早就凋谢了,哪来的木兰花?”南康嘟囔道。
“公主说的是,这个季节,木兰花早就凋谢了,凋谢了!”桓温喃喃自语,自怨自艾。
不远处,一座殿宇内,有个人透过窗棂正紧紧的盯着他们。
桓温的脸,桓温的身形,甚至轮廓,她再熟悉不过了。
曾经的温哥哥成为别人的新郎,而且缠绵缱绻的从自己的视线中经过,这种摧残对于脆弱的木兰来说,那是一阵刺骨的痛。对于脾性倔强的木兰而言,又多少带着刻骨的恨!
由爱生恨,爱之弥深,恨之弥切。
窗棂后的木兰甚至后悔,当初不该和他有过那么一段牵肠挂肚的情感,刻骨铭心的爱恋,栉风沐雨的守候。他们要是两个素昧平生之人,该有多好啊!
窗外景致朦胧,木兰眼中迷离。
“皇后,窗外有何好景致,这么专注?”成帝过来,轻轻的牵着她的纤纤玉手。
一阵暖流洋溢,自嫁入深宫,他一直无微不至的呵护着她。
在木兰的心中,自己的夫君是一位好皇帝。秦皇汉武自己未曾见过,但成帝不会输于他们。
百姓的心声,他声声入耳,朝廷的大事,他事事关心。多少次,他疲惫的回到寝宫后,还要批阅诸多奏折,还要探望太后,还要关心弟弟妹妹。
但是,再苦再累,他回到寝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嘘寒问暖,温存有加。说会悄悄话,尽力逗自己开心。
于帝王而言,于夫君而言,在她心中,成帝都是称职的,是优秀的。
她告诫自己,把内心中残留的桓温的影子逐渐挤压出去,直到不给他留下任何一丝空间为止。
她怕辜负了成帝的厚爱和真情,她发誓,要用自己的真挚和忠贞回报成帝,为成帝做自己能做的一切。
“陛下,他们在接见征北将军,谈论南康的婚事。如此要紧之事,臣妾没去,看,把你也拖住了,母后不会怪罪我吧?”
“不碍的,朕告诉母后了,说你这两日身子不适。”
“哦,怪不得吴王妃刚刚也来探视我,还送来一些消暑饮品。她心灵手巧,还会体贴照顾人,吴王真是好福气。”
“他哪有朕的福气好!”
成帝脉脉含情,看着面前这位常常在梦中出现的人儿,可以和诗三百里任何一位女子媲美。
“为什么?”
“皇后是上天赐给朕最美最好的礼物,能和皇后耳鬓厮磨,永结同心,朕才是天下福气最好的丈夫!”
桓温怎会知道,木兰在窗棂之后幽怨的窥视。
和南康别后,出了宫直奔馆舍。一路上,他反复思量,突如其来的亲事,不知是喜是忧,一旦成亲,自己将贵为驸马,成为皇室姻亲。
但短短时间,骤登征北将军高位,又娶了太后的掌上明珠,会不会遭来嫉恨?朝中的风浪会不会席卷而来?
这桩婚事,仅仅是公主爱慕自己那样的简单,是否还另有深意?
焦躁不安的回到馆舍,想要找人商量商量,然而,沈劲却不在房内。晚饭的节骨眼上,他能跑哪去?建康城中,未听说他有什么亲朋故交。
不管他了,先吃饭要紧,说不定他出去逛街了。秦淮风情,还有夫子庙一带甚是热闹,自己和沈劲还从未领略过。
“将军,有何吩咐?”
桓温招招手,馆舍的公人跑过来,毕恭毕敬。
“给我送些饭食来,素食清粥,简单些即可。”
“将军稍等,马上就送来。”
“等等,对了,跟你打听个事,是这样的,你可曾看到与我同来的沈劲……”
今日之朝会,不是商议国事,其实就是成帝给庾亮和桓温北上而饯别。
昨日庾亮足足忙碌了一晚上,兵部曹安排兵马、粮草辎重一应事宜,又征调将佐,晚上还亲自设席宴请贵客。
朝会上,庾亮让桓温先赶回北方,联系石聪,以芒砀山军士为先锋,做好迎战准备。等待大军一到,便迅速挺进梁郡,接收城池。
庾亮此行,还带上了家族中未来的希望—侄儿庾希!
“何大人,请留步!”散朝之后,桓温拦住了何充。
“哦,桓将军,有何见教?”
“何大人,下官有一事冒昧相求,难以启齿,不知当说不当说?”
“桓将军为国事殚精竭虑,老夫非常钦佩。以将军之为人,我想所言之事定非私情,必为国事,但讲无妨。”
“承蒙大人错爱,惭愧!昨日朝堂之议,大人耳闻目睹。至于接收梁郡,圣上已有圣断,下官不敢再多言,遵旨就是。但下官固以为,此行的确凶险,吉凶莫测。”
桓温的一句话,让何充顿时感到紧张。
“下官位卑言轻,但不敢忘忧国事,昨夜苦思冥想,想出一个拙见,还请何大人能代为上书圣上。下官没别的意思,如果拙见能够得行,一旦遭遇不测,或许还能挽回一些。”
何充慷慨言道:“还请将军说得明白些,既然利国利民,本官一定代为转呈!”
“大人,是这么回事……”
“好,将军忧国忧民,赤诚之心,老夫一定照办!”
何充被桓温的所谓拙见深深打动了,油然而生敬意。
他想,如果是换做自己的表兄王太傅,断不会出此补救的主意,因为此行是庾亮主导,结局当然也是由庾亮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