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之中,只有何充和桓温夫妇感到震惊!
没想到,庾冰身为尚书仆射,顾命大臣首班之人,竟然能和一个太医大打出手,还把他活活打死,简直就是斯文扫地,和街头地痞泼皮无异。
若非个中有隐情,绝不会行此下策,而授人以柄。
褚蒜子笑道:“本宫惊闻此事,便斥责了那报案之人,堂堂国舅,断不会如此,若是诬告,小心杀身之罪。不料,那厮嘴尖牙硬,宁下汤镬之刑,一口咬定是国舅所为。所以,还是请舅舅来辩驳吧。”
孰料,司马昱高声为庾冰鸣起不平!
“这纯属诬陷,庾大人位高爵尊,怎会夤夜之时枉驾至一个小小的太医府上,还杀人灭口?除了管家的一面之词,还有谁能证明?”
康帝也关切道:“是啊,舅舅,你就照实说来,不用顾虑,目前,这些都是那管家的一面之词。”
桓温不知内情,再说今非昔比,哪有自己说话的份上,若非驸马身份,恐怕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保持沉默。
何充更是装聋作哑,懒得理会。自己贵为尚书令,顾命大臣,却发现已经被他们架空了。
一方是仆射,顾命首班,一方是有皇后作为倚仗的顾命王爷,双方早就抛开了自己,各玩各的。
他本非争权夺利之人,且早就看淡世事,皈依佛门,任凭他们斗去吧。
不过,此次事关先帝之死,朝纲之安,自己也义不容辞,姑且先侧耳倾听着。
“启禀陛下,臣的确去了董太医府中,也的确杀了他!”
一言既出,满座惊愕,尤其是御座上的康帝,做得久了,有些昏沉。庾冰的回答惊醒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庾冰。
“舅舅,你再说一遍,朕没有听错吧?”
此次朝议前,褚蒜子已经把情况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遍,自己压根就不相信,认定是奸人造谣生事,排斥庾家。
“陛下没有听错,的确如此!不过,董太医之死,系臣之下人误杀,并非灭口!这些,有两个下人为证。”
司马晞嘿然道:“庾大人,非是本王刻薄,你的下人为你作证,恐怕三岁小儿也不会相信,难以服众!”
庾冰回击道:“武陵王说得是,不过,如果本官真是蓄谋要杀一个太医,只需雇佣几个江湖之人即可,为何还要亲入董府自己动手,还留下管家这个活口?这不是存心要告诉世人,凶手正是本官。王爷以为,莫非本官也患上失心疯不成?”
这席话,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在座之人没有人再敢质疑,按情理推断,诚然如此。
庾冰初战告捷,不免骄矜,继续说道:“那么,诸位肯定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本官为何要夤夜屈尊董府?事情是这样的……”
简要说完那晚的前因后果,庾冰又道:“本官也有过错,不该轻信他言,冒然前往,而应该召集几位顾命大臣,共同参议,只是一时性急,听说他要禀报之事,事关朝廷绝密,不察之下,这才孤身前往。”
至于董伟拿出的两只什么红瓷瓶,他表示,从未见过,也从未听闻。所以,说是他指使董伟下毒弑君,更是天大的冤枉!
“臣以为,臣与董太医素无过节,他不会平白无故栽赃老臣,背后必有主使之人,欲置我于死地,请陛下明察!”
庾冰委屈之下,眼睛湿润了,悄悄用绢帕擦了擦。
康帝安慰道:“舅舅莫要难过,六皇叔,可曾查问清楚,这董太医究竟是受何人指使,栽赃国舅?”
司马昱道:“回陛下,董太医已死,死无对证!恐难以查明。”
“既然难以查明,那就不要妄加揣测,诬陷国舅!”
褚蒜子见事情发展不顺,奏道:“陛下所言极是,今日朝议也正为此事,务必要查清真相,给舅舅一个清白。不过,臣妾以为,既然死无对证,那就不能任由谣言中伤舅舅。”
庾冰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这女人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哪知褚蒜子并未鸣金收兵,而是以退为进。
“陛下,当下之计,不妨从这个瓶子查起,它应该大有渊源!如果能找到这个瓶子的来历,或许可以揭开庐山真容,平息谣言,以掩众口。”
说罢,褚蒜子凤眉一挑,眼神瞥向了殿内的一个角落。
“启禀陛下,太医院钱程求见,说有要事奏报!”王内侍奏道。
“哦,来得正是时候,宣!”
钱程小步急趋,走到丹墀之下,跪伏在地,哆哆嗦嗦道:“陛下,微臣有要事启奏!”
“说吧!”
“是!陛下,微臣在太医令署曾亲眼见过此物,的确属董太医所有!”
大殿之上一阵哗然,董伟奸贼果真包藏祸心,难辞其咎。
康帝浑身一抽,惊问道:“你何时见过?”
钱程说起了当时的情形,那是在成皇帝得了风寒之后,董太医亲自诊断,亲开药方,这倒也合乎规矩。不过让人起疑的是,董伟还亲自熬药!
因为按例,下料熬药由专人负责,并非太医令的职责。
“所以微臣就暗中观察,结果也没发现什么蹊跷,就是有一次,微臣催促他送药之时,在令署中的一处暗格里无意发现了这个瓷瓶。”
司马晞喝道:“大胆!既然如此,为何不早奏报?”
“王爷息怒,当初微臣实是无意中窥见,并不知此物何用,不敢无中生有,妄加劾奏上官。如今方知此物与先帝驾崩有关,这才不顾性命,冒死进言,望陛下恕罪。”
康帝恼道:“如果皇兄真是中毒而死,这恶贼董伟有重大干系,只可惜,让他就这么死了。对了,说来说去,这和国舅有何牵连?”
“陛下,董伟微末小官,靠医术才得以忝居太医院,他怎会存心要毒杀先帝?”
司马晞看到了褚蒜子的眼神,急忙将康帝引向正确的方向。
“凡事有果必有因,臣已查实,先帝在位期间,从未开罪于他,反而将其从普通太医荣升为太医令,应该感念皇恩浩荡才是,他没有任何理由弑君!”
“没错没错,武陵王所言甚是!”
钱程附和司马晞,补充道:“先帝在时,对太医院一向厚待,恩赏有加,同行无不盛赞圣恩之隆。先帝驾崩,微臣也曾有过怀疑,故而私底下监视,后来发现那只瓶子也消失了。”
然后,他称自己灵机一动,仿制了那支瓶子,偷偷放入暗格之中,直到发现董太医在岸边掘坑,然后又慌慌张张奔向青溪桥庾府的故事。
庾冰斥道:“一派胡言!臣和董太医并无私交,他也从未到过我府上。你个混账东西,胆敢信口雌黄,污蔑本官,该当何罪?”
司马晞心中暗喜,大声阻止:“哎,庾大人,且先别动怒。钱太医是否污蔑暂且不论,不过有一点他说的是真的,他的确仿制了瓷瓶,只是太疏忽。”
接着,他告诉康帝,这两只瓷瓶貌似相同,实际上一个有款,一个无款。经查验,董太医手中的瓷瓶底部有一个烧制的落款。
“王爷言之有理,微臣一时大意,并未发现董太医这个还有落款。”
钱程见有人解围,松了口气,继续言道:“董太医呢,也太马虎,瞧得不真切,否则在令署完全可以当做没事一样,根本用不着到护城河边刨出旧物,发现漏了马脚后,一错再错,惊慌之下再去青溪桥禀报。”
庾冰这才听明白事情的来历,心里暗恨董伟该死,如果当时能细心一点,根本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自己也不用在这里接受质疑。
该死,这蠢材该死!
康帝接过瓶子,端详一下,侃侃道:“哦,果真如此!不过,目前只能说明这真正的瓷瓶是董伟所有,并不能说明和国舅有关联。”
阶下沉寂无声。
庾冰松了一口气,康帝也石头落地,原本事情可以到此为止了。可是康帝好奇,又多问了一句,结果问出了实情……
康帝拿起红瓷瓶端详了起来,问道:“这落款是一个蓝色的葛字,篆字图案,这葛字何意,诸位爱卿可知来历?”
诸臣面面相觑,纷纷摇头,不知来历。
恹恹欲睡不发一言的何充,听到康帝口中吐出的这个字,猛然一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陛下,老臣听闻过这个篆字图案,这葛字就是……”
何充说到这里,猛地反应过来,接下来的话对妻兄庾冰可是大为不利,不过自己也不想袒护谁委屈谁。
如果庾冰真有大逆之举,自己会毫不犹豫参劾,如果真有冤屈,那说出来也无妨。
褚蒜子凤眼溜圆,瞪着何充,充满期盼,仿佛要透过他的脏腑,寻找到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何爱卿,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说!”
“这葛字就是指道家高士葛洪葛仙翁!”何充正色言道。
阶下一众之人啧啧称奇,又窃窃私语,这怎么又扯上大名鼎鼎妇孺皆知的葛仙翁了?
庾冰再次感到紧张,几十年过去,仍然有人知道这葛字的来历,要说大晋老臣王导郗鉴之流的知道些也就罢了,没想到何充也知道。
也对,何充既是自己的妹婿,又是王导的表弟,两大仇敌之家,何充是左右逢源,知道些皮毛也不足为奇。
褚蒜子催问道:“何大人怎知是葛洪葛仙翁?莫非这瓶子是他烧制而成,所以落下他的姓氏?”
“回禀皇后,那是多年前,家妻健在时,曾说过岳丈大人曾追随过葛仙翁,隐居深山,修道炼丹。”
一石激起千层浪,抽丝剥茧一般,何充的话,渐渐把两个已经风马牛不相及的红瓷瓶和庾冰串联到一起。
而这根线头,一头是庾琛,一头是葛仙翁!
纸里包不住火,冰山渐露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