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鬼头鬼脑的还没走多远,斜刺里突然闪出一人来,拦住了去路,笑问道:“总管大人,这是要去哪呀?”
褚蒜子声音并不高,但王内侍却吓了个半死,做贼心虚嘛。
“参见太后,老奴家里出了点变故,正打算回乡一趟,早点处理好早点回来伺候太后。”
“哦,是这样。先等一等,哀家找你还有些事情,来吧!”
不容置疑的口吻让王内侍预感不妙,他一万个不愿意,可是却难以脱身,因为太后身后,两个魁梧的侍卫正冷冷盯着他。
“他娘的,早知道这样,就应该早一点开溜!”
王内侍恨恨的诅咒自己一句,其实,他起地再早,也难逃褚蒜子的法眼。
回到内侍监房舍,褚蒜子坐了下来,开始冷嘲热讽。
“堂堂的大内总管,却布衣小帽,作商旅打扮,手中的包裹里皆是金银细软。你这不像是回乡啊,倒像是逃难。”
“太后误会了,事情来得急,所以匆忙了些。”
“哀家记得你是滁州人氏吧,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太后记性真好,老奴乃滁州青云镇人氏。家里还有古稀老母,两个哥哥皆已成家,奴才还有两个义子,几年前刚刚收养的。”
“哦,人口倒是不少,总管大人俸禄微薄,今后你的家人就由哀家来照料吧。”
“说笑了,怎敢劳动太后?太后这些年赏赐了不少,足以衣食无忧了,再者……”
褚蒜子冷笑着打断了他。
“不仅仅是哀家赏赐吧,还有王家、庾家吧,还有会稽王吧!”
“太后此话何意,老奴怎么听不明白?”
“还不明白?你不仅替哀家做事,还为他们三家做事,偷偷将宫内的消息出卖给他们,你是左右逢源,借机敛财。你青云镇老家那些良田地产和僮仆,是哀家一个人赏的吗?”
“老奴冤枉!”
“冤枉?别的暂且不说,哀家问你,当初桓冲到句曲山接应那个被投毒的道童,是谁向庾家泄露的消息而让庾希带人前往截杀?哀家如果没猜错,除了哀家这艘船,你还脚踏了不少船吧?”
“太后!”
“哀家不道破,并非不知,之所以隐忍不言,是念你毕竟为哀家作了不少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可是时势不同,如今他姓桓的杀回来了,很多事情你都知道,哀家这艘船失水漏风,已经容不下你了!”
王内侍傻眼了,他明白,褚蒜子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太后饶命啊,老奴一定守口如瓶,不会泄露半个字。实在不行,老奴即刻出宫,从此销声匿迹,了此残生。”
“已经来不及了,四城早已被封闭,要是你被捉了,只会加重哀家的罪过,所以,只好委屈你了。”
褚蒜子一挥手,两个侍卫准备动手了。
“太后,你不能这样,奴才虽说出格了些,但并未背叛太后,奴才对太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呀。”
“既然忠心,那哀家就成全你。奴才不就是替主子背锅的嘛,你放心去吧,你的家人哀家会妥善照料的。”
兔死狗烹的下场,王内侍听说过很多很多,如今,轮到了自己的头上,他急眼了。
兔子急眼,也会咬人的!
“毒妇,老奴为你干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你现在卸磨杀驴,丢卒保车,你会遭报应的!”
“遭不遭报应,哀家不知道,反正你也不会知道。哀家只知道,你着迷这黄澄澄的金子,总是爱不释手,还时常把玩,含在嘴里吮咂,那就满足你吧。”
褚蒜子眼色一使,两个侍卫像鹰捉小鸡一样,一人扯住王内侍,一人撬开他的嘴巴,把金灿灿的金瓜子倒了进去。
常人吞金,最后是痛不欲生,腹胀而死。
说来也怪,王内侍的肠胃似乎能消化这些俗物,两把金瓜子下去,仍神气活现,面无异色。
“想不到将死之时,胃口还这么好,白瞎了这些金子。来呀,给他饮鸩酒!”
鸩酒下去,果然起了效果,不大一会,王内侍口鼻开始出血,渐渐抽搐起来。
不过,他的神志依旧清醒,张开血口继续喷人:“老毒妇,你坏事做绝,不得好死!丑妖婆,我死了,桓温他也不会放过你的!”
口中不停的诅咒和辱骂,可就是迟迟不咽气,眼看着天就要亮了。褚蒜子方才还很笃定,此刻心里慌了。
她气急败坏,不顾身份亲自动手了。她拿起一块抹布,蘸满水,捂住王内侍血水模糊的口鼻。
还是这招管用,王内侍又挣扎了片刻,方才气绝而亡。
可怜的王内侍,先吞金,后鸩酒,再闷死,等于死了三回,一直折腾到天光大亮。
褚蒜子也是的,早知道就直接闷死,何必费这多事?
这狗才,身子骨还真结实!
褚蒜子骂了一声,一头冷汗,心惊肉跳,便草草布置了一下,溜了出去。
贵为太后,亲自动手杀人,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褚蒜子自己也愣了。
想不到杀个人这么难!
圣旨下:
“查内侍监总管王内侍大逆不道,挟私报复,假传圣旨陷害桓温,尔后又勾结当阳县令卜世仁,利用冉闵密信造谣中伤,致桓温蒙受冤屈,锒铛下狱。”
“王内侍自知事情败露,罪恶难逃,已服毒自尽。审之慎之,其罪滔天,其死不足以赎罪,着抄没其家,所有资财悉数充公,家人一律下狱,遇赦不免。”
“桓温官复原职,爵位如旧!”
“恭喜大司马,朝廷终于为你平反昭雪了。”
司马昱兴高采烈,亲自到桓温府上传旨。
桓温却默默看着孔氏遗像,没有搭茬,没有表情。
一旁的郗超冷笑道:“老毒妇轻描淡写,现在还在耍心眼,三岁小儿也不会相信,一个内侍没人授意敢假传圣旨?”
司马昱解释道:“言之有理,如今都查明了,幕后主使就是褚华,是他授的意。”
“死无对证之事,说了有何用?即便大哥昭雪了,可家母之死,谁该担责?”
对这个解释,桓冲怒不可遏。
司马昱无奈道:“可褚华死了,褚财也死了,钱老幺又下落不明,哀皇帝之死和大司马遇袭,大仇皆已得报,事情应该了解了,咱们总不能再追究到太后头上吧,无凭无据的。”
“无凭无据,说得好!会稽王,你是给太后当说客还是给圣上当说客?”
桓温终于开口了。
他这是故意试探司马昱,无凭无据这四个字引起了自己的警惕。他觉得,司马昱看似在为太后说话,其实是在祸害太后。
因为换句话说就是说,只要有凭有据,就可以追究太后!
而一国一朝,以皇帝和太后之尊,除了叛国投敌谋逆这样的罪行能追究,其他所作所为,即便是错杀、误杀哪怕是故意杀人,也不会遭受刑罚。
况且,皇帝和太后处于权力之巅,通常是不会犯下谋逆叛国这样的罪行。否则,不是自己革自己的命吗?
“言重了,大司马言重了,本王也是据实而言,非是为谁充当说客。”
“桓某三日没有入宫,为什么?就是等着那些恶贼回京,自承罪行,桓某如此,也是为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考虑,他们就这样敷衍了事蒙混过关?”
说起那些恶贼的罪行,桓温如数家珍,声色俱厉。
“八公山下荆州军卒无辜受戮,一万余条人命在圣上和太后眼中难道是蝼蚁、是草芥吗?徐州泗州淮北郡失守,丧师失地,不该追究战败之责吗?”
……
“当时,徐州城外只有慕容垂区区三万人,慕容恪援兵还未至,殷浩完全应该率军出城,捕捉战机,纵然不能全歼亦可重创鲜卑人。可他,为保存自己实力,畏葸不前,坐等钱老幺和褚华的中军,大好良机白白丧失,大好河山拱手送人。”
……
“还有那无能迂腐的谢万,军帐之中,不着铠甲,而是头戴白纶巾,身披鹤氅裘,足穿木屐,这哪是去打仗,分明是去和鲜卑人清谈!要是清谈能退敌,还要战马盔甲作甚,还有刀枪箭矢作甚?”
桓温疾言厉色,不再给司马昱留任何情面。
他摆出这么多的事实,目的就是要速战速决,让皇帝和太后赶紧做个了断。
因为此次返京,并非只是为复仇而来,朝堂还有很多大事要做,为此他已经谋划良久!
可是,司马奕和褚蒜子似乎很健忘,荆州大军已经掌握了京城,他们二人却迟迟没有回应。
“不知死活的东西,俺得带些军士入宫,帮老毒妇醒醒脑。”
言川骂骂咧咧吼了一句,说罢,还仗着胆子瞥了桓温一眼。谁知桓温没有任何反应,那就说明他不反对。
刘言川大喜过望,跳将着出了门,领着三千卫卒直奔宫城。
司马昱急得直跺脚,想拦却不敢拦,不拦又不甘心,而桓温依旧面如止水,不闻不问。
郗超明白,眼前的司马昱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极为倚重,言听计从。见此情景,他领会了桓温的意思。
“会稽王,大将军的意思你还看不出来吗?烦请王爷回去告诉皇帝,他的江山还想要吗?他的人头还想要吗?”
郗超拉过司马昱,以弱弱的声音说出了狠狠的言语。
赤裸裸的威胁皇帝和太后,把罪该抄家灭门这样的大不敬之语以轻松的口吻说出来,让司马昱极为恐慌。
他终于相信,桓温麾下这帮人确实是山匪草寇,悍勇之徒,不守规矩,不懂礼仪。他也相信,桓温上次若是真死了,这帮人指不定真能干出什么来。
因为在他们眼中,毫无尊卑等级之说,毫无三纲五常之说。
他们把皇帝和太后只是当成了一个男人和女人而已。
郗超的言语威胁,辅之以刘言川的兵锋恐吓,果然奏效了。
司马昱急急回到宫中,只见司马奕仍心有余悸,转告了郗超之言后,皇帝更是胆战心惊,坐立不安。
“他们真这么说?”
“是啊,陛下,若非桓温适时震慑,那帮贼子什么事都做得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还是赶紧去和太后商议,再不动真格的,那桓温就要动真格的了。”
“依你之见,何为动真格?”
司马昱把路上就草拟好的想法和盘托出。
司马奕闻言一惊:“这动作太大,朕可做不了主,万一太后要是不答应呢?”
“那就各行其是了,陛下做出开明的姿态,引诱桓温把矛头对准她一个人!”
“好好好,也只能这样了。哎呀,那帮乱卒在宫门前跳踉鼓噪,尤其是那姓刘的匪首,言语下作,全无尊卑,简直是无耻之极,好在已经退走了!”
司马昱知道皇帝说的就是刘言川,问道:“咦,那帮乱卒是如何退去的?”
“当时场面非常混乱,侍卫怯懦而不敢上前,宫人内侍慌作一团,稍稍接话,乱卒便扯弓搭箭,谁不怕死?还多亏了成皇后,她只身一人,上了城楼。还真怪,那些乱卒看见她现身,立时就撤了出去。”
一个手无寸铁的孤身女子,一言不发,能退数千乱卒,司马昱越发证实了心中隐隐约约的判断。
辞别皇帝后,没有回府,而是直奔国史馆,他要查查一个人的底细!
两日后,式乾殿上,一场不得不举行的朝会,在皇帝和太后的窘迫无奈之下拉开了帷幕,这是桓温进兵建康的第一个目标—公义!
杀了褚华、褚财几人,难以从根本上撼动褚家,撼动奸佞,撼动大晋中兴之梗阻。
圣旨下:
“察征北大将军、扬州刺史殷浩统兵不力,御下无方,劳师无功,贻误战机,致淮北三地失守,丧土辱国,免其本兼各职,贬为庶民,流放东阳郡。”
“察武陵王、中军大将军司马晞争阴拱,致大军败北。藏祸心,戮无辜州兵。负皇恩,辱宗室,免其官职,废为侯爵,遣回岳州封地,无旨不得离境。”
“尚书仆射褚建尸位素餐,德不配位,罢职夺爵,永不录用。”
“丹阳尹谢万怠政废事,空谈误国,百无一用,罢职夺爵,永不录用。”
……
朝会之后,才能实现这个目标,按照桓温的意愿,真正开始他的第二个目标—大道!
“公子,你来看看,老爷这是怎么了?”
殷倩来到庭院中,看见父亲殷浩闷声不响,神情坦然,食指指天,一笔一划,好像在写字。
这一幕,他曾见过,却不曾留意,这一回,他留意了,躲在殷浩身后,认真的观察。
观察许久,他发现,父亲的笔划一模一样,在写着同样的字。于是照着笔划,他在纸笺上也写了出来,是四个字。
咄咄怪事!
自己从来没见过,这四个字还能组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