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晴儿最了解主子的心思和脾性,当初褚蒜子还叮嘱她要保护好公主,不要被桓温欺负。
如今,这份叮嘱纯属多余,即便真有欺负,也是公主欺负了驸马。
听了南康的抱怨,劝慰道:“公主,老爷可能心情不太好,吃醉酒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就不想着给他说说情什么的?”
南康恨铁不成钢,气恼道:“无官一身轻,现在这样也好,有了官职在身,他就要大干一场。”
“公主,你这样说,驸马爷多伤心呀!”
南康却道:“看他这些年他得罪了多少人,现在只剩下驸马的身份,也就不会再得罪人了。过些日子,我再和皇兄和皇后说一说,大家和睦相处,今后静下心来抚育熙儿,做一个皇家驸马和豪门老爷不好吗?”
次日,桓温一觉醒来,宿醉在身,无精打采。
南康吩咐晴儿煮了一些高粱米粥,暖暖胃,切了几片腌瓜,两碗下肚,渗出一些汗,舒畅了许多。
“还记得昨日酩酊大醉时,都说了哪些疯话吗?”
桓温歉然回道:“记不住了,如果有什么胡言乱语,还请夫人保密,千万不要泄露出去。”
“祸从口出,今后还是小心为妙。今日天气晴好,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算了,我现在是弹剑而歌,食无鱼,出无车,还是让桓平陪我吧,推轮车,他比你娴熟。”
桓冲随行,主仆三人用罢早饭,出了府门。
长干里位于皇城东侧,原本是一片郊野,有缓坡,有密林,还有农田,只有几户人家散居于此,后来又遭遇兵祸。
随着王导新政推行,人口逐渐增多,尤其是不少新任官员无处安置,于是便在这里新建了一些宅院,官民杂居,颇为空旷。
桓温和南康成婚后,成帝便新赐了此处的宅院作为府邸。
轮车绕到府邸北侧,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土地平旷,莺燕纷飞,一派乡间气息。
一条乡野小径横于眼前,小径旁是一处沟壑,芳草萋萋,里面还点缀着白的黄的不知名的野花。
绿荫花草,蝶乱蜂狂,一阵熏风微拂,吹来远处麦浪的香气,沁人心脾。
“大少爷,你在这居住了好多个年头,从未有片刻的闲暇,这里还是第一次来吧。你看看初夏的风景,再不来,花儿都凋谢了。”
桓温道:“草木荣枯,人生无常,凋谢的何止是花儿,青春年华不也在这荣枯之中无情的溜走了么?”
“大哥既然出来散散心,就别想那么多了,兴许这美景会让你消除宿醉,打开视野,想到什么主意呢?”
“别提醉啊酒啊这些字眼,听起来就想吐。昨日公主还责骂我终日醉醺醺的,让人瞧不起。”
桓温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默默在想。南康这无意之语倒是点拨了我,我现在不正是要让人瞧不起吗?高阳酒徒,阮籍裸歌,习其表而弃其里。
顿时有了定见,心情又好了许多,此时,一阵哗哗作响的流水声引起了桓温的注意,
抬眼一看,这一片并无水源,沟壑也是干涸的,哪来的流水?
驻足倾听,水声是从野径南面的一处土岗处传来。土岗周围长满杂草,灌木,樵苏之人也觉无甚用处,故而罕有人迹,环境清幽。
循声走去,在荆棘交错的遮盖之间,有一大块谷地,四五尺深,谷底是一个水潭,布满野草还有纵横的乱石。
令他惊讶的是,土壁中竟然还藏有一条暗沟。东西走向,沟口不大,水从暗沟流出,积入水潭,然后又沿着地势向东流入低洼处的暗沟中。
这谷底的水潭就是一处蓄水池一样,水流清澈,汩汩的响声使得这一片更加幽静,偶尔还漂有浮草落花。看流向,应该是汇入到东边的青溪。
桓温正在观瞧,又发现有几片花瓣落入小潭之中。
那五彩缤纷的花瓣映入自己的视线,鹅卵一样的形状,有紫色的,有白色的。
什么花怎么这么熟悉?
桓温定睛一看,竟然是木兰花瓣!
建康城内少有木兰树,这一带更无栽种,哪来的木兰花瓣?
木兰花瓣的魅力,驱使桓温一直走着,寻找着,沿着沟道向上游探去。走了好一会,穿过一处密林,沿途仍无木兰树。
桓温心里纳闷,正诧异着,前面一道高高的墙挡住了去路。
他举目一看,惊呆了,不知不觉,眼前赫然出现的是皇城城墙。
而高墙的里面就是芷宫!
芷宫里有一株木兰树,还是当年自己新婚时,南康公主从御花园里挑选来的树种,分了两棵给皇后。其中一棵还是自己帮忙,栽种在芷宫。
而树旁就是成帝让人从长江引水,流经芷宫的那道御沟。
恍如隔世,一晃快十年过去了,木兰树应该足有碗口粗细了吧!
想着这道御沟和那棵木兰树,看着水里飘落着的花瓣,桓温灵光乍现,突然有了主意……
“大少爷,时辰不早了,回去吧!”桓平轻轻一声,打断了桓温的思绪。
一个上午,桓温收获很大,心满意足。
“走吧,南面应该就是行道,可以直通府里的。”
主仆三人穿越土岗,一会就看见前方有一些车马通行,便知是每次上朝回府的那条行道。
桓平推着轮车,刚刚准备踏上行道,不料却迎面碰上了一个恶人,再次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奇耻大辱!
“行人速速闪开,车马快快避让!”
话音刚落,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嚣叫而来。主仆抬眼望去,东面奔来十余骑,并行在行道之中,路人和车马只好纷纷侧足躲闪。
正中几个年少,挟弓带矢,架鹰走犬,仆从众多,阵势很大,一看便知是哪个大户人家公子游猎归来。
“大少爷,这是哪家的贵公子,张扬跋扈,把这么宽的道全给占了?”
桓温定神看了看,说道:“能在这一带纵横驰骋的,还能有谁?不过就是那几家,咱们等他们过去再走不迟。”
桓冲恼道:“凭什么?是他们又怎么样,难道路也不让我们走?走,偏要上去!”
容不得大哥委屈,他将车推上行道边,准备上路,桓温阻止道:“算了,就等一会吧,咱们这样的处境,还是不要惹事的好!”
桓温不想惹事,可事情却偏偏要找上门来。
“吁”一声,马队倏然而至,中间领头一人突然勒住马,马匹猝不及防,嘶鸣一声,两只前蹄抬起,甚是威风。
而身旁的十余骑也喝住马,在三人面前停了下来。
“哟,这不是桓御史吗?哦,对了,我怎么给忘了,已经请辞了,应该叫桓将军!”
“噢,原来是褚公子!”桓温抱拳施礼,脸带笑意。
褚华端坐马背,高高在上,俯视着桓温,面带讥讽之色。
“这是怎么了,桓将军何时改了坐骑,这轮车怎能配上桓大英雄?来呀,把马牵过来,扶桓将军上马,试一试腿脚。”
奚落中带着赤裸裸的挑衅,桓温心知肚明,面不改色。
“褚公子说笑了,在下腿疾在身,站立都困难,怎还能上马?在下不耽误褚公子的兴致了,公子请!”
“没关系,能碰上桓将军就是本公子的兴致。”
褚华看似有礼貌,其实不怀好意。
“听说辅国军的饷银也让朝廷被褫夺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依我看,不如把这空壳的将军也辞了,以免让世人笑话,说桓将军尸位素餐。让敌国也笑话,说大晋有个一兵一卒都没有的将军名号,岂不让大晋汗颜!”
这番奚落和嘲讽,桓温藏在内心,管家却不干了!
“褚公子,你也太过分了,嘴巴上积点德,不要欺人太甚!”
“本二爷说话,哪轮得上你个奴才插嘴,不知死活的东西。”
褚华骂道,竟然随手挥起马鞭,抽了下来。
“住手!”
桓冲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了上前,顺势握住鞭子,猛力一扯。褚华猝不及防,差点摔下马。
旁边的一众随从见状,纷纷跳下马,唰唰唰,引弓对准了桓冲。狗仗人势,凶神恶煞。
“打仗亲兄弟,不错,身手怪敏捷的嘛!可惜你看错了时辰,世道变了,现在已经不是七年前秦淮大街的那个时候了。”
褚华骄矜的神色溢于言表。
“桓驸马,还记得那个夜晚吗?你仗着南康撑腰,当众欺负二爷,今天该二爷欺负欺负你了。”
说完,呸一声,一口唾沫,飞溅到桓温的脸上,赢得众人放肆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此时,周围不少胆大的路人远远躲在一旁,驻足侧目围观。一会,人越聚越多,而褚华则越来越兴奋,脸上的刀疤越来越瘆人。
桓温无动于衷,丝毫没有怒意,望着褚华说道:“褚公子竟然还记得七年之前的往事,在下多有得罪,公子见谅!”
“别说七年,只要谁欺负过二爷,七十年也不会忘记!”
褚华目露凶光,瞪着桓温。
“怎么?今日南康不在啊,怪不得驸马像个绵羊,像个温顺的羊羔。不过,爷告诉你,南康即便在,她也保不了你多久。”
“大哥!”
桓冲伸手想帮桓温擦拭脸上的唾液,桓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轻声说道:“唾面自干,别擦,擦了他还会吐!”
“哎呦,哎呦!”
桓冲轻轻的叫着,但桓温依然没有松手,反而越握越紧。
他意识到了,大哥此时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仇恨到了极点,这才下意识的越抓越紧。
桓冲忍住手腕的疼痛,不敢再吭声。
“小老儿跟你们拼了!”
桓平看不下去,猛地冲向褚华。
这两个少爷从小是他看着长大的,自己百般呵护,从未受过这么大的羞辱。
褚华手一挥,身边几个恶奴纷纷迎了上来,抓住桓平,一阵拳打脚踢。
而桓平像疯了一样,宁死不屈,被几个恶奴狠狠摔在地上,用脚踩着,他还在挣扎。
“褚公子,他只是我府上的管家而已,年逾半百,与公子素无恩怨,与他为难,也伤了褚公子的威名。如果褚公子还有气,还是冲着我来好了!”
“说的也是,打他也脏了爷的手。好了,放了那老东西!”
桓温松开手,桓冲这才冲过去把桓平扶起来,脸上几处淤青,衣服上满是泥土和脚印,双腿颤抖,一走一哆嗦。
“听说那次中秋夜,桓将军就在这附近遇袭,福大命大,捡回一条性命。不过,福命不一定能时时护佑着你,兴许下一次就没有机会了。桓将军好自为之啊,告辞了!”
“公子走好!”桓温又拱手施礼。
“驾驾驾!”
褚华等人扬长而去,风声中传来了得意的笑声,恣意的羞辱着轮车上的桓温。
“痛快,二爷我真是痛快,他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