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庾希还活着,这让南康颇感意外和欣慰,二人阔别许久,共话平生,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的亲切热络。
但是,她不知道,庾希的冒然来访,打破了自己的宁静,今后想要成为一个普通的民妇都不可能了!
“你是说,这两年,偷偷给我送吃送钱,都是你安排的?”
庾希笑道:“是啊,表哥知道你日子过得不舒心,怕你遭罪,所以暗中接济你。”
“表哥,今后别再送了,熙儿也有俸禄,我过得很好,衣食无忧。”
“表妹,你不要口是心非了,其实你过得并不好。桓温他无情的抛弃你,娶了别的女人,生了两个儿子,而对你不闻不问,你好在哪里?”
“好了,你别说了,他有他的日子,我有我的生活,我已经不计较了。”
庾希仍替她打抱不平,骂道:“他抛妻别子,始乱终弃,无情无义,你竟然还能原谅他,我都不会原谅他!”
南康有些不悦,恼道:“这与你何干?”
“怎么无干?咱俩自小青梅竹马,本来爹和姑姑都商量好了,等到成年就谈婚论嫁。可是他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是他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你呢,鬼迷心窍,被他所谓的英雄光环给迷惑住了。结果怎么样,这种刑余之家出身的兵家子是靠不住的。”
这一点,说到南康的软肋上。
舅舅庾亮其实早就有意为他们这对表兄妹商定终身大事,既是亲戚,又门当户对。
虽然母亲不太乐意,但是自己心甘情愿,一心静等着婚嫁的日子。
哪料桓温横空出世,抗击胡虏的英雄壮举轰动了建康城,尤其是在式乾殿上白袍蒙面的神秘,摘下面具后英姿不群的俊秀,让所有怀揣英雄情结的女子无不神魂颠倒。
美人爱英雄,南康也不例外。从小就刁蛮任性,看到桓温入宫的那一面起,就抛弃了庾希,选择了桓温。
这也是庾亮庾冰兄弟痛恨并谋害桓温的一个理由。
英雄归英雄,夫君归夫君,婚后,英雄的光环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生活的枯燥和性格的冲突。
二人门不当户不对,出身不同,习惯不同,交往的人群也不同。
桓温离不开生死不渝的穷兄弟,而南康又是娇生惯养的大公主脾气,逐渐感情疏远,龃龉日深,再加上背后有人挑唆栽害,终于酿成了今日之结局。
父皇母后及两位皇兄相继走后,南康郁郁寡欢,以为只有褚蒜子还能共诉衷肠。
但褚蒜子自成为太后,逐渐不再理睬自己,让南康觉得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她认为褚蒜子一直是在利用自己,让自己在母后和皇兄面前为她美言。
南康看透这一切,才决定离开皇宫,离开长干里桓府,选择了独自过日子,甘心如同普通民妇一样生活。
而庾希却神秘归来,揭开自己早已愈合的伤口!
“表哥,不要旧事重提了,一切都已过去,今后你还是不要来了,以免被人发现,反倒不美。”
“怕什么,我庾家虽然没落,可我又不是戴罪之身,出入自由,你是怕桓温知道?你真是没心没肺,还记挂他。”
南康淡淡道:“好了,别说了。这次突然来找我有什么事,不会只是来数落我指责他的吧?”
“这些年,我心里一直不曾忘记你,一直挂念着你。这次来,想和表妹重归于好,再续婚约!”
南康怒道:“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我和他虽然感情不和,但他还是我的丈夫,我还是他的妻子,怎么可能再嫁给你?”
“可他要是死了呢?”
南康怒道:“死了?我不许你诅咒他!”
“我是说,桓温要是死了,表妹会回心转意,嫁给我吗?”
南康惊悚的看着他,不安道:“他正领兵作战,麾下几万雄兵,怎会死了?你此话何意?”
庾希狞笑道:“表妹还蒙在鼓里,他此次是有去无回,司马奕和褚蒜子联手定下了杀他的计划,他渡过淮河,就是死期到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总归几日之内,便会有他的死讯。”
“你们,你们又在背后陷害他,他做错了什么,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肯放过他。我要进宫,去找皇帝,去找太后,去质问他们。”
南康怒气冲冲,起身便走。庾希一把将其抱住,不让她出去。
南康见表兄无礼,拼命挣扎,庾希却死死不放。
二人正在纠缠争执时,门开了,晴儿回来了。
南康见到了救星一样,喊道:“晴儿,快去报信,有人要害驸马爷!”
晴儿像是没听见一样,神色不动,不仅没出去,反而插上了门。
“晴儿,听见了吗?快去呀。”
“公主,庾公子对你一片痴情,就甭惦记什么驸马爷啦。”
南康难以置信,惊道:“晴儿,你,你怎么这么说?你,你和他是一伙的?”
晴儿笑吟吟道:“我的傻公主,奴婢怎会和他是一伙的,奴婢是太后的人,在公主身旁服侍了这么多年,公主竟然毫无发觉?”
南康此时如严寒天掉入了冰窟窿,冷到窒息,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哆嗦道:“难怪驸马几次指责我,说我把他的一言一行偷偷告诉了太后,原来都是你捣的鬼,是你告诉太后的!”
“没错,不过是太后让我这么做的,还有上次在荆州,那件事也是我干的。”
“你是说王芙突发急症,呕吐不止,桓玄也差点死掉,是你投的毒?”
晴儿云淡风轻,笑着说道:“那是太后让太医开的麝香,本来是想到荆州打胎的,不料那贱人早产了。我想麝香也蛮贵重的,不好浪费,于是就投了一点在她娘俩的吃食中,太后还赏赐我不少钱。”
“贱人,原来都是你害的!”
南康怒骂道:“就是你,让他打了我一巴掌,我这辈子都没人敢动一根指头。就是这一巴掌,打散了夫妻情份。如果不是你,他或许还会原谅我,我们还会破镜重圆。”
晴儿咯咯的笑着。
庾希也忍俊不禁,接着又板起脸,劝道:“表妹,你死了这条心吧,没有那一巴掌,他也不会原谅你。否则,王芙死了之后,他就应该来找你,可他为何不来,你知道吗?”
“不知道。”
“因为他还有别的女人!”
“你胡说,是谁?”
“成皇后!成皇后是他的旧相好,我爹知道,太后也知道,会稽王也知道!”
南康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天书一样离奇曲折。
“啪啪啪!”
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这回轮到庾希和晴儿心惊肉跳,不知又来了谁……
桓温击溃司马晞,势如破竹,一路顺流而下。
他刚回到荆州,便草拟了檄文,快马送至建康,让铁汉他们迅速誊写,四处散发张贴。
同时,还派人沿途送至鄂州、江州、芜湖等州郡衙。他要看看,此行,军民人等会是什么反应。
等到了江州开始,直至芜湖,一路上丝毫没有遇到抵抗。相反,两岸不少军民敲锣打鼓,手持彩带,当空挥舞,迎送荆州大军。
这势头,比四年前那一次,还要热烈,还要令人振奋!
其实,州郡官僚士绅,还有中下门族早就对褚家所作所为不满。他们厌烦了幕后的褚蒜子一次次的陷害打压,对这个主宰朝廷恋栈不去的女人极度厌恶。
反之,七项事宜疏的推行,刷新了吏治,变革了衙门风气,鼓舞了寒士寒门,让大晋朝野焕然一新。
军民尤其是年轻人,还有士子文人,彻底倒向桓温,因为桓温和新政,能带给他们出路,带给他们希望!
这么多年来,自己人生路上,遭受了无数次的污蔑陷害,经历了数不清的曲折磨难。
其间,得到了很多忠义正直之士的帮助,温峤,郗鉴,陶侃,甚至是冉闵和慕容恪。
而王导,庾亮,还有现在的褚家,这些豪门衣冠为何如此薄情,他们天生冷酷吗?生来无情吗?
也未必,否则他们也不可能曾如日中天。
关键是,在他们眼中,门族利益大于国家利益,名利大于公理,他们是被这些东西遮蔽了双目,才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才会如此短视,如此卑鄙而龌龊!
七项事宜疏的新政,的确在慢慢侵蚀他们的根基,但是,他们的形骸犹在,还能作恶,还能害人。
门族的形成非一日之功,门族的倾塌也绝非一日之功。桓温不想再等了,因为时间不等人,再等下去,自己就老了!
桓温昂立船首,登临送目,建康城那熟悉的城楼再次映入眼帘,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次,这样的画面不知经历过多少回。
这一次,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他看到了希望!
城楼上人群如潮,竞相挥舞双手,而雷鸣般的欢呼,逆风而上,在江面奔腾,清晰的送入自己的耳畔。
他预见了百姓会拥戴,只是没有预见到会这样的拥戴。
这给了他无比的信心,也给了他无穷的欣慰,百姓没有忘记他,大道没有忘记他!
这样宏大的场景,这么壮阔的画面,让桓温感触良多,正是这些在大族眼中命如草芥的百姓,挣扎在温饱安康线上的庶民,才是大晋的希望。
他们或许无知,但他们掌握着真正的是非曲直。
他们或许弱小,但他们托起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他们或许渺小,但他们才是碾压所有丑陋和邪恶的最强大的力量。
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