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百姓们的欢呼,战船前浪花的飞腾,桓温浮想联翩!
落魄的日子里,逃亡的路途中,自己得到了无数这样的小人物的帮助,一个个历历在目,一桩桩清晰可见。
不要桓冲为质而慷慨施舍黑羊羔的那户普通牧民;
寿州码头西侧那个掩护自己而丢掉祖孙性命的老艄公;
益州王瑜参军府上那个提醒自己有埋伏而至今不知姓名的小厮;
还有很多很多……
当然,最令自己感动的是言川和老四这样的乞活军兄弟,他们本是乡野草民,是皇帝的昏聩,是朝廷的无能,逼良为娼,让他们沦为山匪草寇。
盗亦有道,在自己眼中,言川他们永远都不是打家劫舍的强盗,而是行侠仗义的游侠!
还有,就是袁宏、伏滔这样南渡的白籍之人,他们用忠诚和生命助推自己前行!
能走到今天,能恰逢其会,在历史的洪流上弄潮,自己并无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子房、孔明之谋,项籍、云长之勇。
没有他们这些兄弟,自己什么都不是。
此刻,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而是他们的化身,他们的姓名,他们要做的就是自己要做的。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铲除不公,消灭压迫,改变这样的世道!
除了建康西城之外,其余所有的城门皆被大军团团围住,堵住了歹人的出逃之路。
桓温扫了一下,言川领着百名卫卒,扯开了喉咙,异口同声喝道:“城上的军士听着,给你们十二个时辰,明日这个时候还不开城,老子就要杀进城去,叫你们鸡犬不留,瓦砾不存!”
郗超心里疑惑,急道:“大将军,此刻士气正盛,斗志昂扬,为何还要迁延?”
桓温悠然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胜为上,兵胜为下。何必兵火涂炭,将建康毁于一旦,堂堂正正登堂入室岂不更好?”
“难道大将军还想四年前司马昱开城那一幕重演?别忘了,就凭那道檄文上所书,褚蒜子会同意开城才怪!”
桓温笑道:“你可听说秦惠文王关于苏秦合纵之故事?”
“请大将军明示。”
“诸侯不可一,犹连鸡之不能俱止于栖之明矣。这是秦惠文王认为苏秦合纵必败的名言。眼下朝廷之中,有三股力量,若操之过急,逼迫太甚,他们便会放下内斗,同心协力,先攘除咱们这样的外患。”
这三股力量,郗超自然清楚是谁。
“而如果给他们一些时间,他们则会貌合而神离,勾心而斗角。就像连在一根绳上的鸡,各自向自己想去的方向使劲,绝对无法栖息在一起,最终只能各奔东西。所以我相信,城门一定会开,因为城内有人比咱们更着急!”
郗超问道:“谁?”
“当然是那个以为咱们至今还不知道他底细的人!”
郗超的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那个人。
十二个时辰?
司马昱彷徨无计,左右为难,思虑着等会如何回禀皇帝。忽见守卫芷宫的军士过来,生怕发生了什么不测,忙问道:“怎么,芷宫有事?”
“启禀王爷,没什么大事,成皇后让属下把娟妃安葬了,属下不敢自专,特来请示。”
“这点事也敢来烦劳本王,按成皇后说的去做。记住,她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
“属下遵命!”
中军走后,司马昱突然眉头一皱,想试探一下军士们的态度,以此来判断建康能否有守住的可能。他唤过一名将佐,耳语几声,将佐领命而去。
司马昱惆怅哀叹,希望能带来好消息!
芷岸见娟儿没了气,还不肯放弃,又是揉胸又是掐人中,唤来太医,方知的确死了,才吩咐军士妥善安葬她。
芷岸忙得筋疲力尽,强撑着站起来,收拾摔坏的马灯。
这还是自己的侍女琳儿死前掌的马灯,一直搁在这里。
坏了,无法再用了,只能扔掉,芷岸很惋惜。不料,她俯身拾起滚在屋子一角的马灯底座时,在底座的缝隙里竟然发现了一张纸笺。
她很好奇,抽出来摊开一看,吓得芳心狂跳不止!
“王爷,末将去打探了,大半中军都不愿上阵。”
一条路被堵死了,司马昱很失望,问道:“为何不敢?他们害怕桓温?”
“这只是其一,他们中的将佐大多受过桓温的恩情,不少新卒也是新政后加入的行伍,他们对桓温心存感念;二来,他们深知绝对不是桓温的对手,如果是胡虏入侵,军士们宁死也会苦战,可荆州大军也是王师,自相残杀只能毁了大晋。”
“可桓温他兴兵作乱,其意……”
司马昱本想诬指桓温有不臣之心,以激起军士们的勤王之念,不料,被将佐打断了。
“关键的是,他们知道桓温不是王敦,不是苏峻,他们看到了檄文,相信这是褚太后所为。所以,他们没有斗志。”
唉!
司马昱苦叹一声,军士们的态度打消了自己的一丝侥幸。
将佐又道:“王爷,还不止这些呢。”
“还有什么?”
“末将听说,丹阳府还有尚书台等衙署,很多僚属差役都选择了观望,甚至暗中支持荆州,真正拥趸朝廷的则是凤毛麟角。”
司马昱彻底放弃了据城固守和桓温周旋的念头,开始谋划自保之策。
司马奕显然是受到了褚蒜子的威逼,且会稽王和褚建都不在近旁,于是让内侍传旨附近州郡,下诏勤王。
长期不理朝政,情急慌乱之下,他居然连不少臣子的姓名他都叫不出来,只得草草以官阶代替。
旨意匆匆拟就,司马昱进到大殿。
“爱卿来得正好,朕已下旨勤王,然后再号令中军人等苦守,以待援兵。”
“来不及了,陛下还蒙在鼓里哩!”
“怎么啦,爱卿?”
“现在四城皆被围困,根本无法出城传旨,而且,桓温的檄文早就传到了鄂州江州芜湖,他们没有出一兵一卒阻拦,这说明他们同情桓温,支持荆州。所以,陛下就甭指望什么勤王之师了。”
“啊?混账!”
司马奕气急败坏,嚷道:“他们吃着朝廷的俸禄,满口忠君爱国仁义道德,怎么到了危急时刻,就没有一个愿意请缨护主的吗?”
“陛下,臣有一个免祸自保之计,不知当不当讲?”
“这个时候还繁文缛节作甚,有话快说。”
司马昱道:“守城乃下下之策,京师这点守备那是螳臂当车。桓温只是诛奸佞,清君侧,臣上次就奏请陛下和太后划清界线,陛下就是忠言塞耳,这次如果能将太后交给桓温,那才是上上之策。”
“荒唐!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怎能出自你堂堂会稽王之口,那大晋朝纲何在?皇家威仪何在?”
司马昱被当廷斥责,老脸挂不住,心里非常不满!
这个时候你还能差遣的除了我,还能有谁留在你身边?你不但不领情,竟然破口大骂。
这也就算了,君主斥骂臣子天经地义,但皇帝此举一反常态,不应该是处于困境之人的正常反应。
这,让他起了疑心。
皇帝并非死守纲常笃信礼制之人,恰恰相反,他轻浮浅薄,玩世不恭,眼里只有享受,不愿受任何桎梏,那他为何要冒险不惜和桓温相抗也要护住太后?
是几年的养育之恩?
根本不可能。
想来想去,那就是难与外人道也的宫闱丑事?
宫内的传闻自己多少也知道一些,他相信,司马奕绝不会因为不伦之情而甘愿被她连累,里面一定有别的深意,只可惜自己浑然不知。
这时,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臣子竟然率兵前来勤王,让司马昱当机立断,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只有这样,或许能解开皇帝和太后之间藏着的秘密,而机会才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
“恭喜陛下,有个天大的喜讯!”
司马奕急道:“什么喜讯?”
“暂署扬州刺史郗愔派人射来奏呈,他决意率兵勤王,水师已出了京口,今晚便至。”
“太好了,朕就说嘛,朕之臣子怎能尽是卖主求荣之辈?怎能无一二忠心护主之股肱?下旨,去掉暂署二字,郗爱卿正式任扬州刺史,若能击退叛军,即可入阁,这等栋梁之才,朕要委以重任。”
司马奕喜形于色,一拍御案,兴奋不已。
“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见阶下还站着一个人,问道。
“回陛下,微臣乃尚书台从事谢安。”
“谢爱卿,朕着你去与郗爱卿接洽,全权商定平叛事宜。”
“臣领旨。”
“会稽王,看见了吧,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糟糕。好,你下去吧,赶紧组织城内所有的兵力拱卫城池,朝廷绝不向叛军妥协。”
“臣遵旨!”
司马昱转身离宫,清晰的听到了背后皇帝嗤之以鼻的一声冷哼。他明白了,司马奕对他,已经不再如之前那样宠信,只是情势逼迫,不得已而已。
如果此次果真平了桓温,今后的朝堂上将再无自己立锥之地。既得罪了皇帝,又开罪了太后,估计性命都不保。
更为关键的是,事发突然,完全超出自己的预料。
背后的外援迟迟没有动静,是尚在交战,还是已经把自己作为弃子给甩了?
更让司马昱做梦也没想到的,郗愔会来勤王。
估计历数所有会来勤王的州郡,也不会想到是他!
对郗愔,自己非常了解。贪财吝啬,毫无作为,喜清谈,常和谢安王羲之之流悠游江湖遁迹山林。
说实话,要不是殷浩被黜,一时无人可用,怎么也轮不到让他去扬州接任。
可谁又能料到,他竟然是死忠的臣子,真是愚不可及,奇哉怪也!
回到衙署,司马昱召来中军将佐,耳语几句,然后派人通知世子司马曜,配合行事。
一切部署妥当后,司马昱喃喃自语:“让他们去折腾吧,我也要完成我的计划。其他人,谁也顾不上,圣上,恕臣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