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扣下的大帽子,带有夸张和邀功之嫌,桓温不太相信,于是问道:是这么回事吗?
奴仆争辩道:“小人根本没这个意思,实在是那帮军爷刁难,他们只有六七人,却一口气要了二十多样菜肴,还有一些食材,蜀中根本不出产。小人告知膳房,他们也没辙,才抱怨了几句。”
桓温讶异道:“这倒是奇怪。”
“陛下在时,哦,小人该死,伪主李势在时,宫内奴仆众多,而现在只有区区几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这才怠慢了些。”
“都是哪些食材?”
“比如说藕。”
“藕?宫里不多得是嘛”
“可他们要的是一种雪藕,藕皮要呈玉色,脆嫩多汁,清香鲜甜。大伙都知道,蜀中的藕都是灰褐色,上面还有斑点,根本不合他们的意。还有,他们还要醋溜白鱼,这醋溜好说,白鱼难找,所以,所以……”
桓温立马明白了这些将卒籍贯何处,他们分明就是刁难,这些厨子和奴仆又不能变戏法,从吴地运过来,便柔声道:“好了,这不是你的错,你去吧。”
“小人不敢,若走了,他们一定还会来责罚的。”
眼前这个奴仆是怕对方秋后算账,桓温见他可怜,索性彻底打消他的顾虑,问道:“你想回家吗?”
“想,可是内侍大人不允!”
“没事,你回去吧,现在就走,给你川资。”
“川资就不要了,小人家就在益州城内,多谢军爷,小人告辞了!”
“慢着!”
内侍冷笑一声,打量着桓温,冷哼道:“你算是老几,说放就放,这是应将军麾下交代的,耽误了事情,你吃罪不起!”
桓温刚想发怒,跨院里走出来几个踉踉跄跄的醉汉,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
内侍赶紧上前说着什么,一副奴颜婢膝的嘴脸。
一个将佐模样的人满嘴喷着酒气,吓得小厮赶紧躲在桓温身后。
“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扫了大爷的兴!”
刘言川想上前教训,被桓温拦住:
“这位军爷,他一个小厮,何必为难。再说,这蜀中哪来的吴地食材,我看就算了吧!”
“去你娘的,大爷的事你也敢管,找死啊!”说罢,一个猛拳就直奔面门而来。
桓温怒不可遏,毫不躲闪,迎手抓住对方手腕,猛的一扭,将佐疼痛之下,一声招呼,身后几人窜出,拔出刀剑,围住桓温。
“住手!”
应将军从对面走来,晃晃悠悠问道:“这是谁呀?吃了豹子胆,敢对我镇军动粗!”
走近一看,猛然见是桓温,忙低下声来:“啊!是刺史大人,误会误会!”
几个军佐闻言,赶紧收了刀剑。
而刚才那个将佐羞愤难当,犹不肯吃亏,挑衅道:“刺史又如何?还能管得了镇军?”
一旁的应将军不言不语,内侍官偷声冷笑,又有几个宫人过来围观,气氛沉闷而尴尬。
桓温多次听闻,这帮镇军的所作所为,但念及两军和睦,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却变本加厉。
现在这个阵势,桓温明白,这是在考验自己,如果不能以雷霆之力镇住局面,不仅在蜀人面前失去威信,就连晋军内部都会分裂,必然会影响蜀地的稳定。
心道:小子,算你倒霉,只好拿你来祭旗了!
闪电之间,桓冲掣出宝剑,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冷冷的剑锋已架在对方脖颈上,厉声道:“在桓某面前露刃相向,藐视上官,醉后滋事欺压良善,违反州令,该当何罪?”
旁边几个军佐吓得酒立时醒了,纷纷后退。
而应将军也是一脸惊愕和怒意,不过话锋却毫不惊慌:“刺史大人,何必为一个蜀地下贱之人而伤了同侪,伤了军心?”
“应将军,看来你对桓某的州令不以为然,现在没有成汉旧卒,没有蜀地贱人,都是我大晋子民。你可记清楚了,约束好你的手下,如若再犯,当如此人!”
稍稍较力,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剑锋上寒气侵染着鲜血。
“你!”
应将军见心腹被杀,虽然气急败坏,但又理屈词穷。
“如若不服,你大可以奏明朝廷,桓某恭候。”
应将军强压怒火,想起司马晞的交待,耐住了性子,拱手谢罪:“末将不敢,末将记下了!”
自那以后,镇军收敛了很多,不敢再越雷池,而这名小厮可能是担心被人报复,于是离开了皇城,又被王瑜招募至府上干活。
这小厮估计没有认出自己,因为他的目光不是投在自己的脸上,而是在那根肥肥的羊腿上。
看他那瘦削的身形,还有喉结不住的抖动,知道他是馋羊腿。桓温没有犹豫,直接把羊腿递了过去。
小厮受宠若惊又不敢接,正犹豫时,王瑜喝道:“你这小厮,忒无礼,竟让刺史大人折身受累,还不退下!”
小厮吓了一抖,低头便走,桓温唤住了。
“这位小兄弟炙羊之术炉火纯青,岂有终日炙羊而不知其味之理,正好这几日桓某肠胃不适,这块羊腿也无福享用,就请你代劳了!”
“还不赶紧谢过刺史大人?”
小厮这才毕恭毕敬,道了声谢,稍稍抬头,双手接下,这瞬间,认出了桓温,怔了一下。
桓温并未说破,微笑着看他狼吞虎咽起来,而对小厮挤眉弄眼的动作却没有在意……
“属下再敬大人一杯!”
不一会,夜幕悄然降临,王府点起红烛,张灯结彩,主宾笑逐颜开,觥筹交错。
“大人英明神武,旬月之间便底定局势,益州正如这迟迟春日一样,万物复苏,百业兴旺,实乃大人之功德!”
“参军大人谬赞了,这全赖我皇隆恩,将士用命,州衙僚属尽力尽责,王参军也功不可没!”
“大人言重了,属下愧不敢当!”
宾主客套之间,那个小厮又来了,上了一道菜后,又绕至桓温身旁,抢过酒盏,给桓温斟酒。
桓温很纳闷,公鸡司晨,各有其责,斟酒自有斟酒之人,他为何这般怪异,难道就因为一根羊腿?
谁料小厮乘着斟酒靠近的机会,悄悄说了一句:“此地危险,出恭之所逾墙!”
桓温暗自吃惊,却不动声色,又饮了一杯之后,面有难色,便道:“桓某内急,想要方便一下。”
“属下为大人引路。”
“怎敢劳动参军,自有言川陪我去。”
言罢,顺着王瑜手指的方向,出了拱门,便往西跨院而去。
“这王瑜老贼,包藏祸心,俺这就千刀万剐了他。”
“不可,不可,经此小厮提醒,我才发现有些不对劲,这王瑜明知我不胜酒力,却频繁劝酒,而且家人都不来作陪,本身就有失礼数,现在想来他是有意如此。”
“恩公,那你还犹豫啥?”
“先等等,看他的脸色,似有难言之隐,或许是背后另有隐情,咱们还须观察,不能冤枉了他。”
“恩公的意思是现在不走,等着他动手?”
“王瑜在蜀地,威望还在另外两家之上,若贸然问罪,与稳定蜀地不利。你先翻墙出去,通知桓冲,暗中包围王府,见机行事。”
“好,恩公可要小心!”
桓温食指一抠,胃部翻腾,吐出腹中酒,清醒了很多。
每次赴宴,为防不测,都布置卫卒在远处隐伏,既能保证安全,又不至于让主人发觉而难堪。
没办法!明里暗里,想对自己下手的大有人在。
估摸着言川已经走远,桓温才起身走出,恰巧王瑜寻至这里。
“刺史大人可舒适了些?”
“好些了,有劳了,走吧。”
“还有言川兄弟呢?”
“他刚进去,上吐下泻,他慢的很,别管他。”
入座之后,桓温再看王瑜,越发觉得可疑,便佯装微醉,迟迟不予举杯,反而是左右夹菜,聊起家常,故意耗时间。
又捱过了小半个时辰,王瑜驱散一众服侍之人,偌大的中庭就剩下主仆四人,包括郗超和伏滔,还有扮作僮仆的四五名卫卒。
二更梆声传来,桓温站起身,摇摇晃晃,假意道:“参军大人,夜色已深,桓某就告辞了!”
王瑜忙的拦住,劝道:“大人稍坐,还有一道压轴大菜未上,这可是敝府拿手好菜,不可不尝。喏,来了!”
一个健壮的厨子端着一个大铜盘,里面赫然是一个牛首,盘中还有两把剔骨尖刀,明晃晃寒森森。
“大人,此乃邛都水牛首,滋补得很。来呀,快给大人剔下牛颈间的那块活肉。”
桓温瞪大眼睛,啧啧称奇:“这牛角就有四五尺长,桓某还从未见过,今日是大开眼界了。”
厨子操起刀,小心翼翼的剔着,众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厨子的高超手艺,没有别的想法。
剔着剔着,厨子目露凶光,突然挥刀刺向桓温!
桓温清醒的很,瞬时后仰,刀锋从面门擦过,顺势猛踢案几,扮作厨子的刺客当即双腿胫骨断裂,痛得倒地不起。伏滔眼疾手快,上来一刀,结果了刺客性命。
这时,隐伏在厨灶间还有后院的杀手纷纷涌出,足有三四十人,个个持刀,杀奔而来!
桓温拔剑护着郗超,众人迅疾退至拱门处,凭门对峙。
而吃惊的是,府门洞开,又窜进来七八十人,百余人对七八人,对方要一击得手,置桓温于死地的图谋昭然若揭。
“诸位好汉,不知桓某何处得罪,还请明示!”
“你还是到了鬼门关,向我们那些无辜惨死的兄弟们请罪吧。”
“桓某平生杀人无数,不是敌人就是歹人,但从未滥杀无辜,诸位说的可是皇城中那两千蜀军?”
众位杀手相互对望,沉默了一下,桓温便知就是褚华惹下的祸,留给今日自己来背锅。
而这些人不肯承认,估计是怕今后晋军得知他们的身份后加倍报复。
“诸位好汉都知道,这恶行乃是他人所为,与桓某无干。大将军李福我都放了,怎么还去杀一个降卒?”
“你们既然放了大将军,为何现在不知他下落?怕是明里放了暗中杀害了吧,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
“你们误会了,那日有很多兄弟作证,包括你们的展副将。”
一个矮小精壮的汉子应该是挑头之人,怒道:“呸!他现在投靠了你们,当然为你们说话,我们只知道两千个弟兄死于非命。”
这句话不打自招,无意中就是表明此行是为降卒复仇,桓温心里有了谱,知道这是有人故意挑唆,立时有了对策。
而且,主人王瑜一定知道这些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