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的惊悚,更让庾亮兴奋,他朗声道:“是落款漏出了马脚!
庾亮埋在心中许久的猛料终于等到了爆出的机会,详述起事情的经过!
王导曾悄悄派路永到博望驿站,以查核江播遇刺为由,找时任驿丞褚裒借过簿册,因为那上面有桓温的笔迹。
当时桓温和沈劲为混进驿站刺杀江播,留下的名字是鲍二、仇三。
而蹊跷之处恰恰是,江彪被杀时,凶手还是留下了鲍二和仇三的题字。
试想,如果是桓温闯入泾县江家去杀人,完全可以留下他的本名,为何还要留下化名?这不是贼喊捉贼,弄巧成拙吗?
搞笑的是,桓温在驿站杀人后,便一路北逃,并无作案时间。
这一点,庾亮也曾禀报过,他在于湖渡口还有金陵渡查访到了证据,还有寿州淮河南岸官差被杀,均可以证明,在江彪被杀时,桓温并不在现场!
庾亮敢说出这番话,因为他有确凿证据,也是他手中掌握的王导的一个软肋,一直隐忍不发,等待机会。原来,江彪死后,庾亮派往泾县协助侦破的捕快发现了一条重大线索!
自江播丧命后,江彪成日活在恐惧中,生怕桓温再来杀他,每晚都更换寝室,而且还安排仆役睡在外间,自己躲在内室。
捕快在命案现场勘测,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那日凶手杀了仆役后,发现错杀了,又四下搜索,在内室发现了哆哆嗦嗦的江彪。
从死状可以看出,江彪生前是非常惊愕恐惧的。
那种恐惧和突兀,说明行凶之人绝对不是他预料的桓温,而是另有其人。
而恰恰是,一名侥幸得脱的江家奴仆曾见过凶手的模样,不是桓温,而是路永!
众人唰一下,把目光又投到王导脸上,王导面如死灰!
这回轮到成帝炸锅了,桓温报父仇杀死江家三父子,看在桓彝的份上,他本是要赦免的。
是王导一再坚持,桓温擅杀朝廷命官破坏新政,必须要严惩,不得已才列为要犯缉捕。
后来江彪之死,王导言之凿凿说是桓温怙恶不悛,强行将其升格为朝廷钦犯,还要株连家人。
这么说,桓温的确是冤枉的,他替路永背了黑锅,而路永又在为谁背锅?
路永和江彪无冤无仇,他能远赴泾县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还伪造笔迹题字而栽赃桓温,如果要说合理的话,那就是受人指使!
背后是谁在指使?
所有人都想到了那个面如死灰的人!
朝堂鸦雀无声,面对成帝的质疑和绝望,甚至还带着一种受骗上当的情绪,陶侃幽幽叹了口气。
“陛下,其实老臣早就知悉此事,但并未及时上奏,只因叛乱已经过去,不提也罢。况且朝廷新政离不开王丞相,如果揭露此事,朝野震动,新政难以为继,最终损害的还是朝廷和百姓。”
陶侃顿了顿,幽怨的望了一下王导。
“若非王导欺人太甚,老臣宁可将此秘密带入坟墓,永远不再提及,就当世上从来没有发生过此事!”
成帝心乱如麻,从情感上他不愿意相信。
自登基以来,有了王导,再大的风浪也能渡过,再大的困难也能解决。在他心中,王导如同高山仰止般的存在,孰料背后竟然还有这么多不可告人的勾当!
这一切是真的吗?
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王导偷偷瞄了一眼,发现成帝瞥向自己的目光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坦诚和坚定,而是带有一些漂移,透出一丝怀疑。
他心如刀割,不甘落败,因为这一败他将在劫难逃,永无翻身之地,他还要再做最后一次反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陶大人挟兵锋直逼建康,难道是想逼老夫作城下之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要想栽赃,老夫宁死不屈。”
“噗”一声,他天晕地旋,吐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在地上!
当他再醒来时,透过琐窗看去,外面的庭院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百灵鸟的一句宛转,院子显得更加空荡。
王导悠悠睁开双眼,心情差到了极点,感觉万事皆空,但他还要挣扎。
“允之,允之!”
王允之这两日一直陪伴在侧,生怕王导有什么不测,万一要交待什么,可不能错过,因而伏在床侧打着瞌睡。
“叔父,你醒了,太好了!”
王导环视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神情落寞。
王允之一夜之间成熟了起来,聪慧了许多,他明白了王导的用意。“叔父,昨日圣上已经派人来探视过了,还着太医院送来了药材,你就放心吧!”
王导稍觉宽心,皇帝虽未亲自前来,总算还未抛弃自己。他又回忆起朝堂屈辱的一幕,肌肉痉挛,痛苦不堪。
同样痛苦不堪的,还有即将亲政的意气风发的成帝!
朝堂上的争斗,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绝非空穴来风,种种迹象表明,王导十有八九牵涉其中。
心中一座大山就这样轰然崩塌,他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
要不是庾太后耐心开导,他还不肯派人到王府探望。
看成帝沮丧的样子,庾文君知道他内心还在挣扎。
“衍儿,母后知道你很重感情,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这样,你就换个思路,或许会好受一些。”
“请母后赐教!”成帝面无表情,敷衍道。
“既然没有证据证明王导牵涉此事,你就假设他是无辜的。但他年事已高,不宜再执掌尚书台,也不宜再担任辅政大臣,给他一个荣誉爵位,就这样隐退了吧,往后君臣之间也不至于难堪。”
“母后,朕是不是太感情用事了?做皇帝是不是应该铁石心肠,对臣子不讲感情,只讲法度?”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皇帝应该也一样,只不过皇帝要学会比常人更能承受,更能体谅,心胸要更开阔。宰相肚里能撑船,皇帝的度量当然要更大。”
庾太后语重心长,开导着自己的儿子。
“布衣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百姓发怒,也就是在家里摔摔东西,而皇帝手握生杀大权,不能轻易发怒。即使丞相确有此事,也是为了自保,为了王家的利益,为了打击你舅舅。可归根结底,他并未触碰为人臣子的底线!”
成帝疑问道:“什么是臣子的底线?”
“忠于皇帝,忠于皇权,忠于皇室!”
往事历历在目,庾文君幽幽叹道:“这些老臣从元帝时就开始争斗,多少年了,从未停歇过。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不争斗,就不是大晋朝廷的风格。从母后嫁入司马家就已经有了,见怪不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
庾太后这句话,成帝似乎听懂了,领悟了。
他们这些老臣毕竟对司马家有底定之功,让司马皇祚还得以继续沿袭。身为君王,如果锱铢必较,对朝廷,对皇室都没有好处,只会让朝野寒心,说皇家无情寡恩。
“所以,母后认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还是让他们在一片赞颂和喝彩声中,体面的离开吧!”
成帝点点头,迈步向式乾殿而去。
皇帝诏曰:荆州刺史陶侃奋勇当先,身先士卒,平叛逆于既发,灭内乱于将起,底定江州,戡乱为朝,公忠体国,功莫大焉。着兼领江州刺史,都督江州军事。
皇帝诏曰:褫夺尚书郎殷羡一切追封及恩赐,勒令其家归还朝廷所有之抚恤,其族三年内不得察举征召为官。
皇帝诏曰:丞相王导破旧俗,立新政,民生复苏,府库充盈,国力大增,成效卓著;芜湖太守庾亮临机决断,助平内乱,着尚书台褒奖议叙。
成帝一日之内,连发三道圣旨,长长舒了一口气。激浊扬清,既有内心郁闷情感纠缠之浊气,又有明达事理胸胆开张之清气。
“陛下,老臣戴罪之身,怎敢再愧领江州一职,请陛下收回成命。”陶侃跪倒阶下,老泪纵横。
“请起请起,爱卿三朝元老,为大晋戎马一生,建功无数,江州重地,还望老爱卿不辞辛劳,替朕守好。”
“多谢陛下体恤!”陶侃内心既有激动,又有愧疚!
“老臣本应归隐林泉,然驽马恋栈,思君报国之情丝毫不曾懈怠。然臣确已年迈,仍尸位素餐,愧对朝廷和陛下恩宠。陛下亲政之日,就是老臣请辞之时!”
成帝惊道:“爱卿拳拳之心,朕岂能不知?老骥伏枥,今后爱卿休要提请辞之事,还是赶紧返程吧。”
“那臣就告辞了。”
陶侃转身准备离殿,忽然看到了王导,他和自己一样,背部微驼,两鬓苍白,心头顿时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感觉,类似于兔死狐悲。
他心头一震,转而又趣步上前,对着王导深深一躬:“丞相,得罪了!”
王导面无表情,郑重回礼,惨然道:“刺史大人说哪里话!”
“丞相,想当初我们满头青丝,意气风发,携手为大晋奋斗了多年,也为自己争斗了多年,转眼乌头换为白头,时光过得飞快。”
成帝远远望着他俩,心里也有同样的感喟。
“我们如今都老了,斗不动了,老夫自知,今生今世你我是无法再回到从前了。不过老夫希望,将来九泉之下,见了先帝,我们能摒弃前嫌,相逢一笑!”
王导触动心事,事已至此,想恨也恨不起来了,想恨也无法挽回了,眼圈一红,动情道:“刺史大人前路珍重!”
王导要倒了,而陶侃虽胜尤败,他这一走,余生再也没回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