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秦武义带了一瓶好久来到了陇羡臣的住处,却被告知陇羡臣今晚住在了营中,于是他带着好酒又来到了军营,转遍了住的地方也没找到陇羡臣,最后一打听,才知道,他此刻竟在校场上。
寒风刺骨,校场上却点着许多盆炭火,照亮了空荡荡的校场。校场中央,站着两个手提长枪的身影。
秦武义抱着酒坛,本想走过去,没几步却听到陇羡臣的声音
“我们周人,对比氏罗人,体格偏小,也没有他们强壮,所以面对他们的时候,往往从天份上就输了三成。”
“嗯!我知道,我听爹爹说,氏罗人是吃肉喝奶长大的,咱周人吃粮食蔬菜和少量肉食长大的,体力上有天壤之别,在这冰天雪地的北方,他们具有先天优势,但是,他们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秦武义听出了这声音的来源,正是白天带头参军的小子,太史卓群。
“没错!氏罗,跟我们大周不同,自古神开天辟地,到如今我大周兴盛,已不知多少年,根据史料记载,太祖建立大周时,氏罗人还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靠着烧杀掳掠来度日,直到两百年前,他们当中出现了一批革新者,有了他们,氏罗人仿佛开智了一般,靠着吞并,成了北方首屈一指的王国。这些革新者带来了崭新的思维,成就了今天的氏罗。”
“所以我们也要不停的革新自己,就像您编制新军一样!”太史卓群兴奋的道。
秦武义本想上前,但又怕打扰二人的话,索性就在一边找了一块干净的圆木坐了下来,打开酒壶,自顾自的品起酒来,寒酒入喉,片刻后却能驱散周身寒气,好不暖和。
“好小子,有悟性!来,试试我刚刚教你的枪法!跟我切磋一把!”陇羡臣笑道。
“遵命!”太史卓群猛地一踢枪杆,凌空挽了个花样,列开架势:“请赐教!”
“好小子,有你爹当年的风采,看好了,一枪穿云绝孤魂!”
二人你来我往,切磋的好不热闹,看的秦武义连连摇头苦笑,这个好武的陇羡臣,居然躲到这里跟小孩子切磋。
忽然,一杆枪落地,秦武义去看时,发现太史卓群丢下枪,跑到陇羡臣身边,秦武义暗道不好,连忙冲了过去,却见陇羡臣满脸是笑,说没事没事,却捂着一侧的胳膊,手指间有血渗出。
听到有人来,陇羡臣抬头一看,“哦,三弟,你怎么来了”
“大哥,伤口有些深,快回营里,我给你包扎”
“嗨,这点小伤,不碍事不碍事,诶,三弟,你带了酒啊,小卓群啊,你知道吗,酒可是个好东西”陇羡臣说着,一把夺过秦武义手中的酒壶先仰头喝了几大口,然后一口喷在伤口上。旋即倒吸一口凉气,笑道:“嗯,提神醒脑!”便又仰头喝下几大口
“啊!好酒,酒可止痛!可是个好东西!来,闹两口!”说着,便把酒坛丢到太史卓群怀中。
太史卓群挠了挠脑袋“娘亲不让喝酒,说喝酒误事”
“别听她的,妇人之见,真正的勇士,千杯不醉!”陇羡臣一脸坏笑假意严肃的看着太史卓群:“让你喝,这是军令!你敢违抗军令!”
“喝!嘿嘿”太史卓群头一次喝,有点不知所措,凑到坛口闻了闻,很香,不过又有点怪,索性学着陇羡臣的模样,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然而剧烈的辛辣和不适感瞬间涌了上来,辣的太史卓群满脸通红,眼泪都出来了,连连咳嗽。
看着太史卓群的样子,陇羡臣和秦武义笑成了一堆,然而,陇羡臣却是笑中有泪,朦胧中,远处似有一片亮光,光照在太史圭身上,他拜别自己,毅然转身朝远方走去···
远处,方申严无言的看着这里,许久,终究是没有上前,转身,默默离去。
两日后,秦武义辞别陇羡臣,往商阳去了。陇羡臣再三挽留,但是秦武义坚持离去,陇羡臣只好作罢。
五日后,铁利城传来了消息,大家都不忍去了解,战败,这本来是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的,然而,大家都错了,铁利城,竟然守下来了!开始,许多人不信,认为是氏罗放出来的假消息,然而当斥候到达铁利城才发现,城外,数千燕城军和百姓,还有上万氏罗人的尸体已经跟冰原融为一体,而铁利城中,也到处是焦土瓦砾,残垣断壁里,埋藏着百姓和氏罗人的尸身。虽然代价巨大,但铁利城终究是守下来了
陇羡臣带兵亲自来到铁利,终于从死里逃生的百姓嘴里了解到了这场战役的惨烈。原来,在军民决定共守铁利城后,太史圭先是安排城中所有铁匠连夜赶制了大量铁蒺藜,并在氏罗人来之前,在冰原上凿出深坑,埋下铁蒺藜,倒上了火油,然后又用少许树枝,和冰块,搭在上面,连天暴雪只一夜便将这些冰原上的陷阱尽数遮掩,只待氏罗人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因为连日暴雪,陷阱上居然结了一层坚冰,当氏罗大军来到陷阱上方时,居然没有下陷!
如果陷阱不能触发,那无异于前功尽弃,潮汐十字军的箭雨已经降临铁利城头,不少军民已经倒在这一波又一波的箭雨下,太史圭知道这样下去铁利只有死路一条,他命令士兵们踩上雪橇,每人身上带上炸矿山用的火药罐,里头装满了混合着硫磺硝石制成的黑火药,他们在城门集结,士兵们知道此去定是有去无回,竟无一人退缩。
氏罗人眼中,铁利城忽然城门大开,数千人从城门中鱼贯而出。
氏罗前锋大将嗤之以鼻,不慌不忙命潮汐十字军放箭,箭如雨下,不少守军倒在了城门前,血在洁白的冰原上开出一朵朵代表着生命凋零的花。活着的人依旧前赴后继,奋尽全力抱着炸药罐向着氏罗的军阵冲锋。
氏罗的将军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强令逆潮鲸士兵列队拦住冲过来的大周士兵,再让潮汐十字军疯狂射箭。
不少士兵身上都被箭洞穿,但依然死死地抱着炸药罐,冲向敌方军阵。
城上,不少百姓掩面痛哭。城下的士兵里,有他们的亲人。
只是这短短一段距离,却仿佛隔了一道天堑。
城墙上,一个女子抹净泪水,握紧手中长枪,一顿,一顿,低声吟唱着一首歌谣,那是北地特有的军歌,也是每一位送夫出征的女子都不愿唱的断肠曲——《燕之风》。
“
披铁甲兮,俊儿郎~
与君征兮,路且长~
同敌忾兮,共生死~
与君祈兮,心不怠~
城头上越来越多的人,随声附和着吟唱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从吟唱,变为怒吼,变为呐喊!
“踏寒川兮,北风烈~”
与君歌兮,惟忠义”
“赴水火兮,敢无畏”
“与君归兮,葬同穴”
咚咚,咚咚,战鼓如雷鸣!歌声与鼓声传入城下战士们耳中,他们发出撼天动地的呐喊!
“杀!”
太史圭身先士卒,冲入了逆潮鲸步兵的军阵,顺势滑倒在地,周围四五个氏罗人狞笑着将他们手中的长戟插进了太史圭的身体,然而,太史圭却咧着满是鲜血的嘴,躺在地上仰天大笑,高呼,“愿以吾血荐苍天,愿以吾魂照!大!!周!!!”
轰!轰!
雪白的冰原上绽放开一朵赤色与黑色交织绘就的花
越来越多的士兵冲进了敌阵···
轰!
轰!轰!
城上的鼓点更烈了····
冰层裂开了,氏罗人跟着断裂的冰层一起落入了满是锋利铁蒺藜的陷阱。炸药的火星点燃了陷阱中的火油。
侥幸存活的氏罗士兵这才反应过来,周人士兵近乎自杀的冲锋,竟是为了触发这个冰与火的陷阱。
这一刻,这冰原上如同炼狱。伴随着冰层的塌陷,氏罗人损兵折将,不成军阵,早已埋伏在两侧冰原下的青壮百姓提着武器冲出冰层,怒吼着向来犯之敌冲去·,他们的武器砍钝了,就扑上去用拳头,用牙齿,战斗到最后一刻,就引燃了身上绑的炸药罐····
冰原上,硝烟四起,到处是炸碎的尸体,血色,黑色,在这雪白的冰原上,格外的刺眼,飞溅的碎肉,一截一截的肝肠,面对这些悍不畏死的周人,氏罗人第一次感到了什么是恐惧··
这一战,整整打了一天,到日暮西斜时,残存的氏罗人吹响了撤退的号角,他们明明已经攻破了城门,却不得不撤军,因为城内,每一间房屋都是堡垒,每一个院落都是战场,每一个百姓都是战士!他们每间房子里都堆了炸药罐,战斗到最后一刻,就炸毁房屋,将自己和氏罗人埋死在当中,这一战,氏罗人付出了九千多人的惨痛代价,也没能攻下铁利城,而铁利城中,仅算上轻伤的百姓,仅剩下了不足八百人了。
看着已经烧成一堆,分辨不出模样的尸身,陇羡臣无言,哽咽,命厚葬,连同氏罗人的尸身,因为许多人都烧的黏在了一起,分不开了。
三日后,祭灵仪典在铁利城北的凉雁岭上举行。他们面前,是一座用冰块砌起的参天大坟。里面埋葬了一万三千余大周的英灵。坟前,有一供桌,上面摆着一枚黑色灵牌,用银漆写着“大周铁利英灵之墓”
陇羡臣双手捧着太史圭的铠甲印信,来到灵牌前,郑重的安放。秦武义写了祭文一篇,于坟前焚化。活着的人没有落泪,面对这座参天大坟,久久无言。一位老者在旁边撒着纸钱,嘴中念道:“引魂归兮,多留一晌,君且慢兮,比良路遥···”
漫天的纸钱混着雪花,四散在这皓白的天地间。
陇羡臣走到大坟前,抚摸着寒冷彻骨的冰壁,低吟道:“诸君,听到那操练之声了么,那是我们的子嗣后人,诸君放心,你们,不会白死,我陇羡臣今日在此立誓,此生必破氏罗,身为大周帝臣,说到做到!”
燕城里,方申严收到了一份详细的线报,因为这次失利,氏罗王决定推迟攻打燕城,下令整军训练,一年后再战。事态,向着方申严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向发展。他无颜面对铁利百姓,只好在燕城自己的府邸中,焚化了一篇祭文,一沓纸钱,对着铁利的方向遥拜了三拜。
“我方申严以此身立誓,定倾尽一生,护佑大周安宁,不负诸位必死之志。”
北境暂时安定了,这也给了方申严解决另一件棘手之事的时间。这时间太过宝贵,方申严不能浪费,更不能沉沦在悲恸中,那是铁利军民用生命换来的。入夜,方申严伏在案头,写下一封给长安内廷司廷卫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