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岭南。
“姐姐,你也是去京城的吗?”十岁的蔻娘扑闪着大眼睛看着红袖问道。
“恩,蒙阿姊关照,官家接我去京城小住。”红袖淡淡地道。
马车“吱吱呀呀”地行驶在坑洼的小路上,红袖依着车窗,橙红色的襦裙分外亮眼,望着外面慢慢倒退的景色,脑海中想起了自己的姐姐。
她是红献最小的胞妹,也是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从小在蜀地生活的姐妹俩未曾想到,一场战乱彻底改变了她们的命运,姐姐被送往京城,而她则在叔父的照料下流落岭南,数年分别,她几乎忘却了姐姐的模样,只记得姐姐和自己一样,也喜欢红色。
一个月前,在朱府管家的安排下,红袖被从疍家渔村接走,坐上了驶往京城的马车。路上,结识了比自己小一岁的同行女孩蔻娘。
蔻娘的故事更为曲折,她唯一的娘舅是京兆府韦侯爷的门客,因赌钱输了银子,只好把蔻娘抵押在韦府做丫鬟,千里迢迢骗蔻娘说来洛阳享福,其实是推进火坑。
“那你怎么还去,为什么不逃走?”红袖问。
“往哪里逃啊,现在到处都在打仗,我们女孩子家的,无非是从这里被卖到了那里,谁肯接收我们,哪里就是我们的家。”寇娘说着,眼圈泛起了红晕。
“哎,是啊。”听罢寇娘的遭遇,红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眼睛里闪烁着晶莹,轻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为什么女子的命都这么苦呢?”
“姐姐,你看那边是什么?”寇娘忽然指着前方路旁的一具尸骨喊道。
“啊。”红袖轻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一个死去多时的老者仰面躺在路边的草丛里。只见,远处的田野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道道黑烟,晨曦中隐约可见穿着麻布的人们哭丧的声音。
“闭上眼睛,不要看。”红袖用手捂住寇娘的双眼,可自己的手却忍不住地轻颤起来。
“姐姐,我会不会死掉啊。”寇娘忽然紧紧抱住红袖的衣襟,眼泪止不住地将要从眼眶滑出。
“别怕,你我姐妹相聚,便是缘分,今后如能再见,说不定会时来运转,那便是天上修来的福分了。”红袖抚摸着寇娘的发髻安慰道。
其实,对于将来,红袖也是一筹莫展,只不过面对寇娘的遭遇,她想起了自己的姐姐,一时间心真的好痛。
“姐姐。”寇娘把头钻进了红袖的怀里,泪水不断在眼眶中喷涌而出。
马车依旧行驶着,窗外的春色袅袅,可两个不幸的女孩都无心欣赏,她们人生的遭际何其相似,短暂的交集让她们成了落难的姐妹。
京城
为了彰显圣德,体现海内太平的景象,中断了好几年的选秀又开始了。从宫内到宫外,大街小巷也都忙活起来,谁家有姑娘的都打扮地光鲜亮丽,只盼望被官家选上,一见天颜。
经过一轮甄选,共有三十六位女孩入选,浩浩荡荡的秀女队伍在宦官地引领下自皇城西门进宫。
晚春的艳阳天如同滚烫的锅底,点燃了洛阳城久未为燃起的喧嚣。
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红袖的视野里。
穿过华丽的宫廷回廊,两个短暂分别又重逢的倩丽身影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红袖激动地抱着寇娘道。
“姐姐,你怎么也来了?”蔻娘兴奋地问。
“哎,说来话长,我受不惯梁王府的人对我姐姐的阴阳怪气,也不想和她一样受人欺负一辈子,所以就毛遂自荐进了宫,你呢?”红袖道。
“姐姐,借一步说话。”寇娘把红袖拉到回廊的另一侧,小声道:
“我那个该死的娘舅把我卖到了韦家做奴,一个人要干几个人的活,这两个月受尽了欺负,多亏了上个月刘公公到我家宣旨,一眼看中了我,说叫我进宫,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你,姐姐,真让你说着了,咱们的缘分还长着呢。”蔻娘笑眯眯地说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妹妹,不管怎么说,一如宫门深似海,咱们今后一定要小心行事。”
“嗯嗯,我知道。”
“对了,你被分到哪里了?”红袖关切地问。
“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刘公公说待选,对了姐姐,待选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大概……”话音未落,一个小太监从后面喊道,“寇娘,寇娘,刘公公叫你。”
“姐姐,我不和你说了,我得走了。”
“嗯嗯,记住,到沉秀宫找我,沉秀宫!”
望着寇娘远去的背影,红袖不知是该祝贺她还是,转身,便和其他宫女一同来到了沉秀宫韩贵妃的住处。
沉秀宫在洛阳宫城的西南角,站在阁楼上,涛涛的洛河尽收眼底,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射在高大的连廊里,显得大气而氤氲。
进宫的这天,春和日丽,路过长廊下,只见一个翩翩少年正在槐树下练剑。那剑法行云流水,少年时而腾空跃起,时而剑走龙蛇,矫健的身姿配着不俗的容貌,是那样的英武飒气。红袖一时看得走了神,一头撞在了廊柱上。
“砰”的一声,少年行云流水的动作戛然停止,转头,一望之下,看到了跌倒在地的红袖。
少年赶紧跑来,仔细查看一番,发现姑娘看样子只是跌倒了。四目相对下,少年愣住了,只见红袖身着宫人服饰,乌黑的发髻高高盘起,丹凤眼配着灿若艳霞的粉黛是那样美好,素朴但不失雅致的襦裙将她婀娜的身材恰到好处地掩饰了起来,一切都是那样的完美。
少年放下剑,走到红袖跟前,问:“怎么了,你没事吧。”
红袖抬起头,迎面看见了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但一身英武气质的俊朗少年,不由得紧张地点头道:“没事,没事。奴婢没事。”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问道,眼神落在了她锃亮的眸子上。
“我,哦,奴婢叫红袖。”红袖低下头,怯怯地答道,一抹娇羞划过脸颊。
“红袖,我们见过吗?”少年问。
“奴婢是第一天来这里,不曾见过公子。”红袖道。
“‘红袖添香珍不换,不知曾是伊人来。’你过来!”少年拉起红袖,转身向屋内走去。
“哎,公子。”红袖有些不知所措,跟着走进了书房。
来到书房内,这里的陈设非常简单,洁白的墙面上挂着宝剑和一副错落有致的山水画,而桌上正是他昨日写的诗,“你看看,是不是这几个字。”
红袖看着宣纸上俊秀的字迹,正是少年刚刚吟诵的:“红袖添香珍不换,不知曾是伊人来。”没想到,诗里竟将自己的本名和小字都镶嵌在了里面,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你看,是这两个字吗?”少年问。
“恩”红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认的字?”少年问。
“小时候,在疍家村学过一点。”红袖依旧低着头。
“世间竟有如此奇妙的事情,那现在,你还说没见过我吗?”少年微笑地对红袖说。
“贵妃娘娘。”远处的奴婢赶忙行礼,只见韩贵妃正从门口进来。
“哎呀,我,我走了。”红袖脸一红,转身跑开了。
看着红袖的背影,少年一脸得意地笑了。
不知怎的,红袖的心里好像小鹿乱撞似的,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儿子,德王李裕。
“怎么,那个人是德王?”寇娘惊讶地问道。
“嗯嗯。”红袖点点头,仰面依靠在廊柱上,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冷夜的露水。
月光如洗,沉秀宫悠长的回廊里,只有寇娘和红袖两个人。
“那,他对你好吗?”寇娘问。
“德王和我见过的所有王公大臣不一样,他对待下人非常和善,从来不会动怒,即使我们做错了,他也会帮我们隐瞒,不让韩妃娘娘知道。”
“嗯,姐姐真好,能遇到这么通情达理的主子。”寇娘说着,嘟着小嘴坐了下来。
“怎么,刘公公安排你去哪位嫔妃的住所?”
“不知道,我们三个人被刘公公安排在一间太妃住过的老房子里,每天背诵《女则》,还有就是学一些女工刺绣。”
“也许,你们是为了伺候皇帝才……”
“切,我才不要。”
“怎么了,那样多好啊,以后你就是寇妃娘娘啦。”红袖笑着挽起寇娘。
“哈哈,要真是那样就好了,可是我还是想和姐姐在一起。”说着,寇娘把头靠在了红袖肩膀,夜风渐渐吹起,万家灯火的洛阳城慢慢变得安静。
两个月后,万寿节不期而至,宫内大摆酒宴,朝臣勋贵,番邦使节都来参会。
吕道长特意坐在一个冷僻的地方,却还是被李晔一眼看到,不顾在场众人,呼来同坐在御榻上。百官侧目,一个道士坐在御榻上,这是何等的恩宠啊,数十年来,从未有任何一个臣子获此殊荣,更何况江湖术士。
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吕道长起身为众人做戏法以娱目。
只见,拂尘挥动之处,朵朵祥云充盈着大殿,五彩霓霞后,天降甘露,众人皆如痴如醉,连平日里最看不惯道士的清流们都忍不住啧啧称奇,只有坐在角落里的徐彦若不为所动,冷眼旁观。
“怎么?今天的酒菜不合胃口吗?”坐在一旁的蒋玄晖边敬酒边问道。
“哼,骗人的把戏。”徐彦若眼皮也不抬,冷冷地哼道。
“你说什么?”蒋玄晖问。
“我是说这道士,只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朝廷如此下去,成何体统。”徐彦若不屑地说。
“啊,那当然,徐大人见多识广,怎能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并列哦,哈哈……”蒋玄晖不怀好意地冷笑一声。
一旁的梁王朱全忠,微笑着向皇帝点头,毫不惊讶地看着场上的表演,两侧的侍女频频斟酒,大臣们则分成了两半,一半围坐在皇帝身边,另一半围坐在梁王的身边。
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除了少数几个文臣之外,大部分的人已经成为了梁王的僚属,谁才是宴会的主人,不言自明。
宴罢,众人散去,只留徐彦若一人独自坐在原地。
他忧心如焚,想到皇帝已渐入老境,可太子却仍不成器,朝内道法兴盛,朝外梁王咄咄逼人,大唐已名存实亡,真叫人心急如焚,可又为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