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一段时间,许府上下大体还算平稳,随着周芸慢慢得心应手,许平也把重心抽出了东厢书院。
书院的建设是一项长期的任务,半点急不得。况且如今许平手下没有得用的人才,发展的太快也不见得是好事。
在准备来年开春的会试之余,许平也在履行自己作为乡绅的义务。
既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村里乡亲的尊敬,那自然也要付出相应的关照。
而且太平村如今只有许平一个举人老爷,连个致仕退隐的官老爷都没有。不管许平本人乐意不乐意,太平村的大部分公务——比如每年的徭役摊派,各项税务的缴纳,县衙都会跟许平商量着办。
听起来挺离谱的,但事实上就是如此。
在大部分地方,官府的控制力一般只在县城,下到村里都是乡绅说了算。
原先太平村便是由里长们商量着来,如今许平横空出世独占鳌头,他们也只得退位让贤。
那官老爷们难道不怕乡绅从中上下其手,侵吞国家财产吗?
当然怕了,毕竟这样他们自己能吞的就少了,但他们没办法。
村东头的李大爷认识你县令张南德吗?村西头的刘三娘理你刑房书吏是谁吗?
人家只认识村里的张大户刑老爷,毕竟除了许平这个“奇葩”,大部分乡绅都凭着国家赋予他们的特权在地方上称王称霸,威风八面。
别的全都不提,便只家奴院工,就是现成的打手,打完了你还不敢还手。除非你不想租他家的地,不贷他家的钱。
没地种、没钱买种子买农具就要挨饿,百姓们更听谁的话不问可知。
既然如此,我县令手握国家王法,难道不能下来强征?
没问题。太平村不算大村,也就几百户人家上千口人,县衙准备派多少衙役下来催收?又准备催收到几时?
清河县有好几十个太平村这样的村子,而县衙有多少人?
满打满算不过几十!甚至大部分都是干杂活的工人,担不得事。
一个人去强派一村的税役,只怕你进得去出不来。
更不提其他的村民纠纷、风俗教化、民间教育等等乱七八糟的事情,县令是决计不可能全都抓在手里的,累死他都忙不过来。
若是县令大人不识趣,到时候人家给你来一手阳奉阴违磨洋工,或是暗中使点坏,县令大人三年一度的考评可就要糟糕了。
所以,即便张南德与许平早先有过过节,如今依然是两厢无事,客客气气的。
等许平这段时间真正接手地方事务,便发现了一些问题。
譬如赋税与徭役。
服徭役是除了按律免除的那部分人之外,每个大明子民都要尽的义务。
如今大抵可分为四类,谓之“四差”,是为里甲、均瑶、驿传、民壮。
里甲役大致便为给皇家和地方官府服务,只要他们有各式各样的需求,便会摊派下来,由里长领着大家伙去干活。
均瑶役则为杂役,各种地方机关都需要长期劳力,便由百姓去充当马夫、狱卒、衙门杂工等等。
官府专为供官员公务往来和文书邮递设置了驿站,驿传便为此服务。服役的百姓要为驿站准备骡马、食料、各种器具等等。
原本其实还好,可如今的达官显要们把驿站的“堪合”,当成了单位食堂的饭卡一样到处送人,不管什么人都能来用一下,百姓负担极重。
民壮役就简单多了,可以理解为服兵役。
许平理解了如今的徭役制度以后,便察觉到里面有问题。
最根本的一条:如何规定每个人应尽多少份额的义务呢?
现行的税役法给出的答案很简单,按丁口算。
百姓十六岁就可以为国家效力,直到六十岁退休,在此期间便算作一个“丁”。
家里有多少丁就出多少力,不想出力出相对应的钱也行。
看似公平,其实不公平。
对有钱的大户人家来说,有的是瞒报不报的手段,十丁报一丁的都算有良心。
穷苦百姓家的孩子比富人家只多不少,收入贫瘠不说,要缴纳的丁银却几乎都摊在他们头上,几乎都被沉重的税役压的喘不过气。
这样一来,越来越多的穷人通过投靠到有特权免税役的乡绅甚至藩王家中逃避官府盘剥,是为隐户。
我连户口都不要了,没有权利自然没有义务。你怎么收我的税,逼我去服役?
可摊派下来的税役是固定的数目,人数越少,每个人的份额就越大,越安分守己的百姓越苦不堪言。
许平甚至听闻,有些本就贫困的偏远地区已开始不断爆发小规模的农民起义。
这可不是好兆头,尤其是如今的天气越来越冷,灾荒就在可预计的不远处了。
当然官员中也有有识之士,已经有不少地方官府自己想办法调整了。
丁银乃是地方财政,各凭本事收取。
譬如淮安府,实行的是北方诸府流行的办法——把每户人家分等。
地方上会综合每一户人家的资产状况,从上上、上中一直分到下中、下下,总共九等。
然后税役便也按此来分,富者多出,穷者少出。上上之户所出,可抵下下之户近二十倍。
在许平看来,这确实是一种不错的办法。
但任何好的政策都需要好的执行,否则就是空中楼台镜花水月。
只说户等的评定,就有不少问题。
暗箱操作都不用提,只说朝廷定的五年重新评定一次,真正做到的就极少。
重新评定户等是一件工作量极大,费时费力又不出功绩的事,中下层官吏的原始推动力就不足。
况且这件事做起来无比的得罪人。
若原是上上之家,一场大火破败成赤贫,你给他重定成下下户,他也不会感激你,因为这本就应该。
可若是下等人家发了迹,谁又愿意年年多出二十倍的血汗银子送给官府?强行定他个上上等,便是赤裸裸地得罪人,于己没有半分好处。
所以大家都得过且过,只要能收上银钱就好,谁口袋里出有区别吗?
许平回想从记事到中举期间,二十年来也从没有人来给他们重新定户等,一直都是李忠最早报的上下之家——第三等。
许平不怕得罪人,他打算做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