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宗走了,可真宗留下来的烂摊子还得有人收拾。乾兴元年二月,根据真宗遗诏,十二岁的皇太子赵祯(受封皇太子时改名)登基,是为宋仁宗,一切军国大事权取皇太后刘娥处分。
刘娥经过多年与前朝大臣的较量,已经成长成一名出色的阴谋家,虽然后来实行过不少有益国家的政策,但她根本不配与寇准王安石这种政治家相比,说一千道一万,只是个阴谋家,而已。
阴谋家刘娥采取的第一个措施,就是打击曾经的头号政敌:寇准,和寇准的铁杆宰相盟友:李迪。
怪了,寇准和李迪都已经被贬出京城了,还打击个什么呢?
阴谋家的逻辑是斩草必须除根,刘娥找到了丁谓。
平心而论,如果丁谓没有后来对寇准的一系列迫害,没准儿在历史上名声也不至于那么臭,毕竟执政水平是实打实的高,制定的各项政策也确实有利于国家,即使是后来跟寇准政见不合也最多就是政治路线问题,现在提宋代“五鬼”都不见得有几个人知道,大名鼎鼎的王钦若都不一定有多少人知道,但是丁谓就很多人都知道,大奸臣。
人这一生路很长,无论你之前有多么伟光正,关键时刻选择了与人民为敌,你就要被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这话也适用于刘娥。
在迫害寇准和李迪的问题上,丁谓与刘娥一拍即合,但两位前宰相名气实在太大,群众基础太好,又没有实打实的原则性问题,没法儿彻底消灭,但是丁谓不愧是顶级人精,琢磨出一套阴招儿。
当时寇准被贬在道州,李迪被贬在郓州(今山东郓城),在刘娥的授意下丁谓安排了将两人再次贬谪:寇准贬至雷州(今广东雷州半岛),李迪贬至衡州(今湖南衡阳)。
贬谪的圣旨拟好之后,丁谓安排了使者去给寇准和李迪传旨,特意交代使者,骑马前去,马头处悬挂锦囊内裹宝剑,到两人住所之后不进屋,不答话,只观察两人反应。
使者携圣旨而来,示宝剑,不宣旨,不言语,这是古代帝王逼臣子自杀的标准礼仪。
使者先来到寇准家,一副肃杀气氛,寇准家人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寇准当时正在喝酒,镇定自若,也不主动迎接,只是派家人告诉使者,别搞得神神秘秘,如果朝廷真的要将寇准赐死,直接宣读圣旨就是。你是使者怎么着,你不说话我也不鸟你,你有本事你就一直在门外站着,我坐着你站着,我吃着你等着,看谁能耗过谁。
使者果然先顶不住了,只好宣读圣旨,贬谪寇准至雷州。
寇准哈哈大笑,接着喝酒。吃饱喝好,安然睡去,第二天收拾行装,出发前往雷州。
到了雷州之后,因为实在太过偏远,雷州当地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老百姓仰慕寇准,知道偶像来了都纷纷跑来给寇准盖房,寇准欣然安顿下来,除了偶尔处理政务之外,主要时间都用来读书、写诗,平静恬淡,再也没人可斗争了。
雷州远,距京城何止千里之遥。寇准呐,实在是太累了。他一生经历太宗朝和真宗朝,保完了真宗又保仁宗,斗完了西夏人斗契丹人,斗完了王钦若陈尧叟斗丁谓林特,一生五起五落,但从未停止过斗争,所有的斗争都只有一个目的:为百姓,为国家。
转过年去的天圣元年(公元1023年)九月,寇准于雷州病逝,享年62岁。
丁谓当时派出去两名使者,一名往南去道州忽悠寇准,被寇准轻易识破,另一名往东去郓州忽悠李迪,在李迪这儿差点儿得逞。
使者快到的时候就有人给李迪通风报信,说京城派出使者,一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马头挂包裹宝剑。李迪一听这架势,搞不好就是朝廷要赐死自己,为了不让人家骑脸催,不如自己先行了断,幸亏被儿子及时发现捡回一条命。
使者来后仍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态度,好在李迪有一名忠心耿耿的门客拼死抗争要跟使者同归于尽,使者胆怯之下只好宣读圣旨,原来朝廷并非要赐死李迪,只是贬谪到衡州而已。
给寇准李迪落井下石完了之后,丁谓环视朝堂,一时间颇有一览众山小的寂寞,丝毫没留意到平静朝堂下面的暗流汹涌。
仁宗刚即位没多久,根据真宗遗诏刘娥要代理处分军国大事,早朝时候要跟仁宗一起接受文武百官朝拜。但仁宗年幼早上起不来,刘娥就向中书提出,仁宗以后就不再起早朝了,由自己代为参加早朝接受群臣朝拜。
首相丁谓直接拒绝,皇上不在,你太后刘娥跟广场舞大妈有什么区别?单独接受群臣朝拜,这赵家天下是要改性刘?
丁谓挺硬气,这事儿办的没毛病,皇帝不在,太后啥也不是。可刘娥觉得丁谓这是飘了,敢针对自己了,得使点儿手段了。
丁谓这个时候还真是无所谓,管你有意见没意见,整个朝堂上都是我的人,我要令行禁止还需要你发表意见?
紧接着,丁谓又注意到了后宫费用超支问题,安排三司对后宫开支进行核算,减少不必要的开支。
刘娥怒了,真宗刚死,丁谓这王八蛋还是老娘一手扶持起来的,宰相位置上才做了几天,就打算欺负这孤儿寡母了?
没想到刘娥还没来得及出手,丁谓自己人先捅了娄子,还是个大篓子。
乾兴元年五月,有关部门汇报,负责真宗陵寝修建工程的大内宦官雷允恭擅自改变陵寝位置,导致位置改变后陵寝开挖遭遇大量地下水倒灌。
水冲帝王陵,这可出了大事儿了。
古代帝王往往会在驾崩前开始着手修建自己的陵寝,有的死前就修好了,死后“住进去”,有的死的突然,陵寝要等修好之后才能住进去。真宗刚驾崩时,陵墓还没修好,现在工程还没完遇上水冲,大凶之兆,举朝哗然。
根源就在于这个雷允恭身上。
雷允恭原本只是皇宫里一名普通的宦官,周怀政政变失败被杀后,雷允恭揭发了周怀政指使亲信朱能伪造天书的罪行,被丁谓注意到,接下来二者结成了政治上的同盟,雷允恭也在丁谓的帮助下步步高升,逐渐做到了宫中宦官一把手的位置,并且像前任一把手周怀政一样,兼任了资善堂都监。
短时间内坐火箭提拔到这个位置,普通人想都不敢想,可雷允恭不是普通人,人家有更高的追求。
有宋一朝,宦官监工帝陵为传统,一般来说皇帝陵寝按部就班的修建不要出岔子,完工之后大家都是有功之臣论功行赏。可真宗陵寝修建的时候,雷允恭因为要处理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已经是太后的刘娥就没有安排他去监工。
雷允恭显然不甘心当一个后进主义者,声泪俱下的找到刘娥,请求允许他去外出监工,刘娥看雷允恭实在诚恳,也就勉强同意了。
雷允恭来到陵寝现场,工地上施工正在紧张进行,驻场的司天监官员刑中和看到宫里的领导来了赶紧上去巴结,并且瞧瞧告诉雷允恭一个秘密,沿着目前的陵寝位置向山上百步之外还有一处风水宝地,陵寝移到那个位置会对子孙后代大有好处,就像秦王坟的香火一样。
秦王指的是赵廷美,赵廷美这一生酸楚,但是子嗣众多,雷允恭也就是这几年提拔速度过快,膨胀的不得了,居然操起了不该他操的心,问刑中和,这么好的位置为什么不用?
刑中和回答看那处位置下方可能会有石头和地下水,不利于陵寝建设。
雷允恭上头了,告诉刑中和,真宗只有一个孩子,没其他子嗣,如果能够像秦王一样子嗣众多,那肯定是大大的好事,我决定了,马上迁坟。
刑中和吓坏了,自己也就是那么多嘴一说,没想到雷允恭玩儿真的,提醒道,工程建设可不是儿戏,帝陵建设工期是死任务,朝廷要求七月交付,擅自迁坟赶不上工期就是死罪。
雷允恭毫不在意,要求现场农夫统一听从命令,赶紧迁坟,自己马上进宫禀报太后,看谁敢不同意。
雷允恭这可真是膨胀到了作死的程度了,帝王陵寝建设可不是我们现代社会的小区建设,黑心开发商约定的交付日期说延期就延期的,古往今来,因为帝陵未按期完工砍掉的脑袋不计其数,雷允恭真是干着太监的工作,操作皇帝的心。
作死的雷允恭真的就回去找到刘娥禀报了,刘娥大吃一惊,问雷允恭如此重大事项怎么就敢拍板。
雷允恭凛然回道,使先帝宜子孙,有何不可?
刘娥懵了,雷允恭说的振振有词,听起来好像真的有几分道理,还说是为了皇家子嗣兴旺,这怎么看都是好事,应该办。可再细想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儿,于是问雷允恭,向山陵使汇报过了吗?
山陵使就是皇帝陵寝建设的第一负责人,这种极端重要的岗位一般由当朝首相兼任,然而与我们现代社会的项目经理一样,古代也存在着“挂靠”的乱象,首相丁谓虽然名义上是山陵使,一般也不怎么管,现场都交给雷允恭全权管理。
雷允恭跑来问丁谓,准备给真宗的陵寝迁坟,领导看怎么样。
出乎意料的,本来该严词拒绝并且怒斥甚至把这胆大包天的雷允恭下狱的丁谓,史书记载,无所可否,唯唯而已。最后居然也没给雷允恭一个明确的答复。
然后雷允恭回到后宫,向刘娥汇报,山陵使亦无异议。
整个过程简直魔幻。
雷允恭虽然是皇宫里宦官头子,但是论身份论地位根本不配跟太后或者宰相议事,而回顾这次迁坟事件,雷允恭不仅自作主张提出建议,还强势的怼回了太后刘娥的质疑,在丁谓不置可否的情况下,又两边忽悠告诉刘娥山陵使没意见。
雷允恭依靠特殊的身份和相对聪明的头脑在宫里混成了宦官头子,还利用内外宫沟通媒介的优势介入了国家大事的决策,史料记载,雷允恭其人,性格“专恣”,对别人常以强硬态度,平时与他打交道的丁谓、刘娥那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人精的特点就是事情办的漂亮,话不说的太满,雷允恭跟人精打交道多了,以为自己也是人精。
他以为自己是依靠能力混成这样的,实践证明,他的能力在朝廷顶级的政治角斗场中,活不过一集。
迁坟之后还没挖几天,基坑果然出现大量地下水,工程无法开展,此时就算把人全部拉回陵寝旧址继续修建工期也来不及,雷允恭彻底傻了。
雷允恭傻了,别人可不傻,当时奉命修建陵寝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夏守恩。刘娥的铁杆亲信夏守恩看到新址出水之后二话不说直接上报,奏折到了朝廷丁谓看到后大吃一惊,赶紧把消息压下来,安排人手去帮雷允恭赶工期。可纸里包不住火,真宗陵寝造水冲这件事终于还是被刘娥知道了。
刘娥大发雷霆,接连派出好几批调查组,带回来的结果全都是雷允恭擅自改动陵寝位置导致新址基坑出水冲了陵寝,新址已无法施工,重修旧址工期也无法按时完成。除此之外,还查出雷允恭主持陵寝修建一个多月期间,贪污工程款黄金三千多两、白银四千多两、布帛近两千匹和无数珠宝玉器,说难听点儿,都是在跟死人争财产。
刘娥出离愤怒了,她虽然迷恋权力,但是对真宗也是切切实实的几十年真感情,你雷允恭算什么东西,竟然敢到太岁头上动土。
雷允恭的下场很惨烈,就在陵寝工地现场被乱棍打死。
雷允恭被干掉了,丁谓慌了,如果说雷允恭是真宗陵寝项目工程经理的话,丁谓就是项目总。没等刘娥治罪,朝堂上的奏折像雪片一样呈报到了宫中,全都是揭发丁谓与雷允恭私下勾结的材料。
在这种群情激奋的氛围里,丁谓当然是撑不住的,乾兴元年六月底,丁谓被罢相贬出京城去洛阳任职。
善恶到头终有报,丁谓到了洛阳屁股还没坐热,七月份,朝廷的贬谪敕书再次传来,丁谓达成了帝国顶级荣誉—“一贬再贬”,这次贬谪地在遥远的崖州,今天的海南省三亚市崖州区。
去过三亚的朋友们都知道,这地方跟内陆不一样,一年四季酷热难当,古人可不像我们现代人有空调可用,让一个居住在传统中原汉地的人去崖州,一路上风尘仆仆,当地贫穷落后季度酷热,这就是没打算让丁谓回来。
更加讽刺的是,丁谓赴崖州时路过雷州半岛,而当时寇准就在雷州任职,得知丁谓路过,寇准家臣愤怒不已,非要在路上拦住丁谓给寇准报仇雪恨,被寇准拦住了。回忆起过去的恩怨情仇,丁谓本想见寇准一面,寇准却婉言相拒,只是安排当地官员在准备了一只烤全羊,在丁谓路过雷州时送上,祝他一路平安。
曾经的惺惺相惜,后来的势不两立;曾经的两位有为青年,后来的一对大忠大奸;一个人曾经澶渊之战力主抗敌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另一个曾经主持财政实行改革改善国家的经济状况,两个人本应在真宗朝后期有所作为阻止天书运动祸国殃民,但最终一人斗争失败提前落幕,另一人自甘堕落沦为奸邪。
丁谓的故事结束了,出乎意料的是,经历了这么长途颠簸,丁谓居然没什么病痛,在崖州谪居三年多后被朝廷恩准回到内地,又先后在道州、光州等地任职,一直到活到景佑四年去世,终年71岁。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敢对自己有意见的宰相先后被赶出了中央,刘娥心情好得很,接下来当务之急就是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不仅仅要做太后,还要做拥有实权的太后。
乾兴元年八月,刘娥正式搬入群臣上朝的承明殿,与仁宗隔一道帘子同坐,开始垂帘听政。
仅仅的垂帘听政显然无法满足刘娥的胃口,过去年后的天圣元年(公元1023年),刘娥把自己的出行礼仪换成了跟皇帝一样的礼仪。
难道刘娥这种明显的僭越行为,大臣们都熟视无睹吗?宰相去哪里了?
宰相已经病倒了。
丁谓被干掉之后,刘娥左挑右选,挑选了冯拯作为首相进入中书,冯拯这个人以前我们讲过,脾气也不好,年轻时候就跟寇准正面硬刚,冯拯来到中书,不应该对刘娥的种种行为不管不问。
问题是冯拯年纪也大了,经常生病,身体已经完全支持不了作为一个首相的工作量了,到了天圣年间,冯拯基本上就成了隐身人,直到天圣九月,在冯拯的苦苦哀求下,刘娥终于同意了他的致仕,冯拯一歇菜,下面的次相和其他中央领导班子成员都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刘娥不太敢直接提拔,她只想找一个有资历有能力她还能管得住的人来当首相。
刘娥找来了王钦若。
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王钦若何许人也,真宗朝就已经被万人唾弃名声已经臭的不行了,居然启用王钦若回来当首相?
王钦若还真就来了,天圣元年九月,王钦若任同平章事,位列首相,满朝噤声,刘娥已经彻底控制了朝堂。
控制了朝堂还不够,刘娥仍旧想跟进一步,在一次早朝上,刘娥问群臣,众位爱卿觉得唐朝武则天这人怎么样?
陪伴病重的皇帝老公处理政务,老公死后帮助儿子处理朝政,然后垂帘听政,再然后。。。这道送命题没人敢答,朝堂上一篇默然。
参知政事鲁宗道站出来说,武则天危害社稷,唐朝的罪人。
鲁宗道是亳州人(今安徽亳州市),自幼失去双亲,跟着姥爷长大,穷苦的姥爷带出来一个高材生,鲁宗道长大后科举考试中了进士,真宗朝开始担任谏官,出于职业的使命感,给真宗提了很多施政建议,由于提的实在太多太频繁,把真宗烦的不行。
鲁宗道也是耿直,向真宗提出,我的职责就是建言献策,在其位必须尽心尽力,皇上既然这么烦我,请将我免职。真宗一听这是个耿直的忠臣,放到历朝历代都是宝贝不能丢,于是不再厌恶他,反而亲笔御赐两个大字“鲁直”给他,勉励他继续恪尽职守。
面对鲁直的耿直回怼,刘娥也是默然,她指望什么跟武则天相比,狄仁杰、王孝杰何在?就凭她扶持上来的不得民心官心的宰相王钦若大人?他的支持能值几钱几两?就凭自己的前夫刘美?他领的那帮兵油子管管京城治安还行,外出平叛能打得过谁?
刘娥知道时机不成熟,但是只要朝堂上有风向,立马就会有人站队,没过多久就又有人上书请求给刘氏往上追溯七代立庙。
刘娥非常感兴趣,把这份提议又拿到早朝上聊了起来,来来来,众位爱卿都讲两句,看看立刘氏七庙如何?
又是习惯性的沉默,接着又是习惯性的鲁宗道站出来回答,如果给刘氏祖上七代都立了庙,那我们的仁宗陛下算什么?
刘娥再一次吃瘪,但鲁宗道毕竟是副宰相,位列中书,说的还句句在理,没敢把鲁宗道怎么样,刘娥打算再等等,等时机合适再更进一步。
没想到这还不算完,在接下来一次刘娥与仁宗一起去慈孝寺参加祭祀活动时,仁宗的车驾还没出发,刘娥乘坐的车驾就先出发了,鲁宗道又不愿意了,上来一顿喷,太后须知,妇人之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如今仁宗在位,太后车驾须跟从圣上车驾之后。
刘娥真的杀了鲁宗道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