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鲁宗道等宰执反对,刘娥还是对最高统治者的宝座一直有所想法,可形势已经逐渐不允许她再做什么动作了。
天圣七年十一月冬至前一天,仁宗打算率文武百官给刘娥祝寿,在这么喜庆的日子里,时任参知政事的晏殊接到来自一名秘阁校理(宋代官职,负责管理皇家图书馆)的上梳,声称天子与太后本是家人,在皇宫中可以以家人身份相处。但现在太后临朝参政,天子还需要跟百官一起向太后叩拜行礼,有失天子尊严,没办法给后世做出榜样,劝仁宗取消此次祝寿。
晏殊老师我们都很熟的,他的《蝶恋花》千古传诵,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想必大家都会背两句,但晏殊老师除了诗词功底了得外,还是一名出色的官员。
真宗景德二年,年仅14岁的晏殊参加殿试成绩出色,获同进士出身,受到真宗青睐,此后一步一个脚印的提拔升迁,在仁宗天圣年间先后任枢密副使和参知政事,为官风格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受到真宗仁宗两代皇帝的赞赏。
为什么那位秘阁校理的上梳会到了晏殊手上呢?因为这位秘阁校理是晏殊举荐的,换句话说这位小官员就是晏殊的人,所有大臣的上梳到了中书,宰执们都会看看是谁的人上梳的,谁的人谁把关,万一上梳没大没小惹得皇上不高兴被问责了,中书的宰执也得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这位胆大包天的秘阁校理叫范仲淹,晏殊拿到范仲淹的奏疏气不打一处来,逮着范仲淹一顿狂喷,范仲淹你这小子是不是不想活了,这么狂妄的提议你也敢上梳。
范仲淹严肃的回答晏殊,一直以来都很感激老师的推荐,但是作为臣子就一定要秉公直言,请老师理解。
这次上梳最终还是没能到达刘娥和仁宗那里,被晏殊压了下来,范仲淹暗自下决心,一定要继续上梳,坚持到刘娥还政给仁宗。
坚持的范仲淹打算一条路走到黑,他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放弃二字。
范仲淹祖上在唐代时曾做过宰相,父亲范墉曾在吴越为官,钱俶投降北宋后,范墉随之来到北宋河北正定任职。范墉一世为官却一世清廉,范仲淹出生的第二年范墉病逝,由于家里没什么积蓄,范仲淹母亲连范墉的丧事都办不起,最后朝廷得知范墉清廉送来了银两,帮助范仲淹母亲把范墉的灵柩运回苏州老家安葬。
丧事过后,范妈妈带着年仅两岁的小范仲淹无依无靠,经人撮合嫁给了山东人朱文翰,小范仲淹也改了名叫“朱说”。
范仲淹是幸运的,母亲再嫁之后,继父对范仲淹视如己出一直照顾有加,母亲则除了督促范仲淹勤奋读书之外还教育他生活应当克勤克俭,从小给他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
随着年龄的增长,范仲淹吃惊的发现,怎么都在一个家生活,我平时勤俭节约,其他几个兄弟都是花钱大手大脚,而且母亲也只管自己,不怎么管其他兄弟。出于天生的责任感,范仲淹劝其他几个兄弟不要太过浪费,没想到兄弟们直接回怼,我们花自己朱家的钱,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时的范仲淹刚刚二十岁出头,听到兄弟们这样说,感到惊骇不已,后来从街坊邻居那里打听到,自己本是姑苏范家的儿子,父亲病逝后母亲为了生计改嫁给了继父。
年轻小伙范仲淹得知真相后悲喜交加,悲的是自己亲生父亲竟然早已病逝无法再见,喜的是这些年继父待自己如同亲生儿子,母亲和自己在这么一个优渥的环境下生活了二十年。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读书人的基因深深地刻在范仲淹的骨子里,如今长大成人得知自己身世后,范仲淹更是要自力更生成就一番事业,于是,泪别了母亲之后,范仲淹踏上了新的求学路。
读书人想成就事业,无非就是考取功名,范仲淹也是走的这条路,为了科举考试取得好成绩,范仲淹来到了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的睢阳书院。
睢阳书院是当时北宋最大的书院,书院本身只藏书,并不提供应试教育,但大量学子借阅书刊之余谈古论今裁长补短,久而久之,书院成了学子们学习的好地方,不仅可以方便查阅书籍,还时不时有学术大拿前来讲学,思想在碰撞中得到升华。
睢阳书院有些类似没有教师的衡水中学+国家图书馆+现实版百家讲坛,在这样的环境下,睢阳书院人才辈出,中举中进士都是小意思,好几个人最后官居宰相。
大中祥符八年,范仲淹以“朱说”之名考中进士,被朝廷任命为广德军(今安徽广德县)司理参军。做了官之后,范仲淹就把母亲接回身边奉养,之后范仲淹在多个地方任职,范仲淹在各地任职时逐渐开发出一项罕见技能:治水。史书记载范仲淹分别在泰州西溪任盐仓监期间参与修筑海堤、在兴化任县令期间主持修筑河堤,有效的减轻了当地的水患。
天圣五年母亲病逝,范仲淹为母守丧住在应天府,应天府知府晏殊知道范仲淹学识渊博,于是邀请他到已经改名为应天书院的原睢阳书院任职,全面管理书院日常事务。
范仲淹在应天书院任职期间,借助书院的平台与众多学者探讨古今天下大事,学识和眼界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宽。天生六年,针对当时真宗朝留下来的一些时局弊病,范仲淹向朝廷上梳《上执政书》,主要从改革吏治、裁撤冗官、兴办教育等多个角度陈述了一系列改革措施,由当时已经进入中书的晏殊汇报给了仁宗,仁宗听后大为赞赏,安排范仲淹来到中央任职,担任秘阁校理。
只是晏殊同志实在没想到,范仲淹不仅仅对国家政策有独到的见解,对于朝廷的规矩也坚持着极强的原则。
第一次请求仁宗不要拜太后的上梳被晏殊堵回来之后,范仲淹不屈不挠,老伙计你不让我上梳不是吗?害怕内容太敏感影响朝政和谐,那我就干脆直接把话挑明,你刘娥皇太后必须还政给仁宗。
接着,范仲淹就真的上梳了,内容就是请太后撤掉朝堂上的座位,回后宫去,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朝堂上了,朝堂上的事情由仁宗自己决定。
满朝文武装聋作哑都这么多年了,范仲淹这是在打所有人的耳光。
不出意料,晏殊又给范仲淹的上梳给摁下去了。自己的一片热忱总是无法上达天听,就这样到了第二年天圣八年,范仲淹不愿再在朝中浪费时间,提出离京到外地赴任,很快便被批准,前往河中府任职。
范仲淹出任地方后,反而依然对中央念念不忘,多次上梳给中央提建议,包括建议不要大兴土木修建楼堂场馆、对精简吏治和提拔官员提出更具体的实施方案等等极具参考价值的建议,都得到了仁宗的赞赏。
同时,范仲淹请求刘娥还政给仁宗的上梳继续的全部被晏殊压下,不给上报。
从另一个侧面来看,晏殊不仅是在维护朝中微妙的平衡,也是在保护范仲淹,只给大领导呈报看后会表扬的,不给大领导呈报看后会骂娘的,延续了范仲淹的政治生命。
范仲淹的谏言在刘娥面前如同螳臂当车,然而刘娥迈向权力巅峰的那一步也始终遭遇各种阻力无法迈出。
天圣年间,王钦若回朝之后立即充当了刘娥的政治同盟,但介于王钦若已经臭名远扬,朝堂上附和他服从他的人很少,形不成势力。王钦若死后,继任首相王曾对刘娥只是假意顺从,关键时刻从来不表态支持,搞的刘娥非常不爽。天圣七年六月,真宗的玉清昭应宫失火,刘娥借着火灾的由头罢免了王曾,时任参知政事的吕夷简就任同平章事。
吕夷简这个人来头极大,是太宗朝宰相吕蒙正的侄子,家世显赫加上人又聪明,真宗咸平三年年仅二十二岁的吕夷简就进士及第,此后官运顺风顺水,仁宗天圣初年就进入中书任参知政事。
吕夷简继承了叔父的部分宰相传统,为政风格非常稳,可就是这个稳受到了很多人的诟病,矫枉必须过正,吕夷简稳得有时候就像一株墙头草。
吕夷简升任首相的同年,中书里最强硬的鲁宗道病逝,刘娥进步的阻力小了,便抓紧继续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亲信,不少亲信进入枢密院和中书。
明道元年(公元1032年)十二月,刘娥提出,来年二月的祭祀大典很快就要开始了,她作为堂堂太后也没个像样儿的衣服,需要做一件龙袍明年祭祀时候穿,大家看怎么样。
群臣之首,首相吕夷简的回应是沉默。
首相不说话,那副宰相说吧,晏殊同志发话了,根据周礼,太后您的衣服制式是如此这般一通介绍。
刘娥一听这不对啊,你读书人别拿周礼忽悠我,说了半天不就是不让我穿龙袍吗?
群臣唯唯诺诺,这么一道送命题首相不敢回答,副宰相已经婉转说不行了,太后还是不依不饶,眼看着场面一度陷入僵局,这时时任礼部侍郎的薛奎实在看不下去了,问道,太后身穿龙袍,到了太庙后是行皇帝的祭祀礼还是后妃的祭祀礼?
刘娥看这架势,朝堂上支持的力度还是不行,算了龙袍不穿了,不过龙袍不穿,也不能吃亏,刘娥专门交代礼部给自己定制了一套礼仪中不存在、几乎与龙袍同样款式的服装,龙袍十二章图案减去两章做成了刘娥版礼服。
咱也不知道刘娥图了个啥,咱也不敢问。
刘娥与武则天最大的不同,或许在于心里还残存着良知,她聪明又贪婪,谨慎且敬畏。仁宗成长的岁月里,她强行以亲生母亲的名义临朝称制,迫使仁宗与真正的母亲母子不得相认,却又不像武则天那样为了权力不惜害死自己的孩子,对仁宗教导甚至多余压迫,她想做一代女皇,她又对仁宗怀着深厚的感情,复杂的感情每天都在交织。
明道元年二月,矛盾中的刘娥又面临了一个重要的人生选择,当年的小李姑娘、仁宗的亲身母亲李氏病逝了。
小李姑娘病逝前,身份还只是真宗顺容,仁宗即位后跟真宗其他一些普通嫔妃一样奉命到真宗永定陵附近居住,过着清苦的生活。史书记载,仁宗即位后,妃默处先朝嫔御中,未尝自异。
史书还记载,终太后世,仁宗不自知为妃所出也。
以上的描述我引用的是史书原话,我无法形容一个母亲明知自己骨肉所在却无法相认的悲苦。
孩子,娘生你却没福分养你,但是知道你健健康康的长大成人,平平安安的继承大统,满朝文武都称赞你有明君之相,娘满足了。
小李姑娘病逝后,刘娥安排礼部给她治丧,本来刘娥没当回事儿,结果吕夷简专门找到宫中面见刘娥,要求给小李姑娘提高规格,必须厚葬。
刘娥当时跟仁宗同时听政,吕夷简一这么说赶紧安排仁宗先回去歇息,然后单独问吕夷简,李氏去世时身份只是普通宫人,连嫔妃的最低等级都不够,让朝廷搞特殊提高规格这是几个意思,宰相大人这是要管到后宫去了?
墙头草吕夷简生平第一次在重要关口坚持了原则,告诉刘娥,他这个当宰相的,不管是朝堂还是后宫,该管的必须要管。
刘娥大怒,挑拨离间是吧。
吕夷简平静的告诉刘娥,太后百年之后仁宗必定会得知生母真相,到时一旦得知李氏遭遇,太后宗族怕是保全不了。如果想给族人留下生路,一定要厚葬李氏。
刘娥恍然大悟,百感交集,几十年来他总以为孩子是她的,其实孩子是小李姑娘的,她可以瞒得住仁宗,却瞒不住悠悠众口。
经过吕夷简一番劝说,刘娥下旨,封李氏为宸妃(宸妃是皇后之下最高等级,高于贵妃)。礼部根据吕夷简的安排以一品礼仪治丧,李宸妃下葬穿皇后服,棺材内灌注水银以保护身体长期不腐。
安排好李宸妃,在经过明道元年穿龙袍群臣不让穿的折腾,年迈的刘娥终于筋疲力尽,病倒了。
明道二年二月,刚刚强撑着穿完定制版龙袍完成祭祀的刘娥一病不起,油尽灯枯。到了三月,刘娥病逝,死前刘娥虚弱的说不出话,几次当着仁宗的面扯动身上的衣服,仁宗不知是什么意思,刘娥死后,当初反对刘娥穿龙袍的薛奎告诉仁宗,太后不愿穿着龙袍去见真宗。
仁宗醒悟过来,安排礼部给刘娥换上太后服饰下葬。
刘娥的故事讲完了,这个女人的一生堪称传奇中的传奇,从一介歌女到宫中宠妃再到参与辅政最后临朝称制,她不是杜拉拉升职记,她简直就是杜拉拉升天记。她在世时,与寇准斗、与丁谓斗,跟无数朝堂大臣尤其是宰执不对付,朝臣对她评价都没什么好,可就是在她当政时期,北宋国家太平,朝政稳定,百姓安居乐业。真宗的天书运动在她手中彻底结束,任何对国家对百姓不利的政策统统取缔,从这个角度讲,她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
屡屡僭越却又尽心辅政,夺人爱子却未加害其母,充满争议的刘娥走完了她的一生。她亲自带大的仁宗已年介二十三岁,天子已经成熟,国家将继续繁荣稳定发展下去。
她的后半生,没有辜负真宗皇帝。
刘娥病逝后,仁宗非常伤心,可纸里包不住火,加上刘娥已死,仁宗终于从身边人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亲生母亲竟然几十年不得相认,如今知道了却又天人两隔,一下子悲恸过度,好几天上不了朝。
悲恸过后,仁宗安排礼部重新规划真宗陵寝,要求自己圣母李宸妃也进入真宗永定陵。接着仁宗强打起精神去母亲坟前探望,出发之前,他罕见的派兵围住了刘娥娘家的府邸。
善良的仁宗怒火攻心,谁害我娘,我杀谁全家。
因为要与真宗合葬,李宸妃的棺材必须打开换一口新的规格能够进入帝陵的棺材才行,棺材打开后,大家吃惊的发现,由于棺材里加注了水银,李宸妃病逝之后面容、身体肌肤都与生前一样,栩栩如生,神态端庄。
经办的官员把李宸妃的情况汇报给了仁宗,仁宗听后又是一阵悲恸,感叹自己错怪了刘娥,撤走了包围刘府的所有军队,并下诏以后所有人不得议论刘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