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明军退回云南,清军攻取贵州全境,此时朝廷再次陷入危机,左藤料想,自从天子御极以来,到如今已经几度周转,摇摇欲坠,每次大好形势却都只是昙花一现,未能持久,终其原因,无不是因为内讧造成,诚为可惜,那清军所谓的天下无敌的八旗劲旅,也并不像吹嘘的那么厉害,清廷也犯下过很多重大的失误,可为何朝廷仍是屡战屡败?
定国料定清军休整之后,必然全力进攻云南,昆明已经不可守,因此在朝会上极力主张移跸四川,其中也有主战派,又有主张迁往滇西的,一下子难下论断。
当日晚,左藤与岷王世子面见定国。
定国道:“二位深夜到访,必有要事,请坐。”
二人行礼安坐,世子道:“如今贵州失守,晋王下一步计划迁往四川,是何用意?”
定国道:“川中富饶,乃天府之国也。如今有徐靖之守建昌,文安之战川东,且与夔东相呼应,诚为龙兴之地。”
左藤道:“晋王,为何一定要弃守昆明?难道忘记了宋朝南渡,闯逆弃京师之祸?我军虽败,但主力尚存,乌撒一役,也使清军胆寒,如今我军尚未见清军一兵一卒,就将此锦绣河山拱手送人,岂不可惜?再者,云南乃殿下等苦心经营多年,早已固若金汤,奈何一战未打便弃守?”
世子也说:“是啊,殿下,兵机之事,我不懂。可是我知道,如果朝廷放弃昆明,必将使我军丧失最稳固的基地,清军必一再追击,我等又能再迁往何处?在下与左大人一样,都坚持拒敌于国门之外,请晋王三思。”
定国起身,望着门外,许久才道:“二位之意,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如今清军兵锋正盛,我军若坚守昆明,必为玉碎。常言道,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何苦孤注一掷?如若战败,朝廷必为齑粉,复兴之事再无希望,也使天下抗清义士群龙无首。”
左藤道:“殿下,如果我军战,则胜负难料;如不战,则必为清军追击,一路劳顿,而军心涣散,再想收拾兵马再战,岂不是痴人说梦?昆明不可守,建昌如何能守?只能再溃退到夔东,而中间需过重庆等清军地盘,路途损失必然重大,可谓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危机四伏,随时有全军覆没之险。即便天佑我中华,殿下率军抵达夔东,可是夔东诸路英雄素受朝廷排挤,岂能真心辅佐?那时,无异于重演当年武冈之祸,殿下再想南面称孤,恐怕难矣。”
世子道:“对啊,殿下素与清军交战,这吴三桂自恃其关宁铁骑天下无敌,在乌撒也为殿下所败,元气大伤。我等何不在此与之决战?命徐靖之、文安之等袭扰清军后方,我军背水一战,将士同仇敌忾,又有天子亲临前线,百姓踊跃支持,后方有楚雄、永昌、大理等源源不断的勤王之师,而清军则为强弩之末,无论从哪个战场都被各地义师牵制,无法抽出机动军队,即便有,其集结和行军至少是数月,我军必胜。如清军战败,则我军趁势收复贵州,进逼湖广,则天下大势必为我所取。”
定国看着地图,缓缓的说道:“请再容我三思,二位请回。”
左藤等只得退出。此时,定国确实也已经有了与敌在昆明决一死战的打算,毕竟云南是大西军经营这么多年,百姓又如此拥护和爱戴自己,如今要弃之而去,于心何忍?再者,自己自从随张献忠举兵起来,深感流动作战的压力,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稳固的后方,却又要放弃,如何甘心?可是战,又实在没有把握,有如鸡肋。如果一旦被攻破,则军破身死,社稷颠覆,到底该如何是好?
正辗转之间,户部尚书龚彝等来见晋王。道:“不知晋王何日移跸四川?”
定国道:“刚才左藤大人和岷王世子来我府中,认为我军应当就在昆明城中坚守,并令各地兵马勤王,歼敌于城下。不知几位大人以为如何?”
龚彝道:“不可啊,晋王。如今清军士气正盛,我军经历贵州之败,士气低迷,这昆明城内,怎能抵挡?如若城破,岂不玉石俱焚?晋王万不如此孤注一掷。”
定国道:“依大人等只见,应当如何应对?”
龚彝道:“晋王应当早定移跸四川之事。我军可假道象岭,直入嘉定,顺流而下,直抵重庆,出夔东,率天下兵马席卷荆襄,则大事可定也。”
定国看着地图,沉思良久,不知可否。龚彝道:“如今,我军在四川尚有数万兵马,并占有数城。而蜀中之敌寥寥无几,我军挥师北上,必定调动清军大军从滇黔边境回师益州,此举正是避实就虚。如此,昆明也可保矣。如我军死守,则正如敌之所料,殿下乃柱国之臣,岂能如此将国运豪赌于此?”
高文贵道:“殿下,出四川实乃上策。蜀中素有天府之国美誉,如我军北进,则如杨大人所言,东可下重庆、夔东,取荆襄,北可进关中,出潼关逐鹿中原,将战场摆在彼境,敌军主力聚集于贵州蛮荒之地,我军正可袭扰之,令其顾此失彼。退则可取成都,据益州,云南、四川连成一片,我军运筹的空间大幅增加。清军必从出贵州往四川尾追,如此,滇中可尽保矣,我军则可在运动中寻找时机歼灭,但如今坐守昆明,尽管勇气可嘉,但却难免有将国运豪赌的成分。”
定国道:“我正有此意,明日当奏报天子,移跸四川。只是我军北出,粮草却需做充分准备。”
龚彝道:“臣与王尚书当料理此事,晋王不必挂怀。”
朝廷正式确定了朝廷移跸四川的方案,行至安宁时,王坤等人唯恐当初与孙可望勾搭的事情被揭穿,则文安之必不饶恕,如今在云南,好不容易得到晋王的赦免,可文安之乃朝廷命官多年,岂可被自己三言两语蒙蔽?大为惊恐,因此,极力劝说晋王幕僚金维新道:“晋王为蜀人所惑也。我欲劝将军向晋王建言,应移跸滇西,出缅甸,理由有三:如今我等北上,必过建昌,将军与建昌总兵有隙,彼必怀恨于心,于公不利,此其一;我军如出四川,则文安之等必有迎驾之功,如我军据四川,文督阁必有迎立之功,晋王如何还能威加海内?如我军出夔东,取荆襄,则袁宗第、郝永忠等大顺元勋则必以大兵挟制朝廷,晋王亦不能号令。此其二;其三,将军故里则为云南,何故远离故土,抛妻弃子?诚不为将军所取耳!”
金维新本来对王坤就不对付,可是这番话倒也说的有理,于是便在定国身边屡屡言之,此时孙可望旧部冯双礼等已经率本部兵马向建昌方向开进,定国本来此刻撤退就心神不定,加上被金维新一搅和,于是便下令,转向滇西开进。于是竟造成如此局面,原来孙可望部下,尽出云南,北进四川,晋王旧部,则挺近滇西,兵马一分为二。
昆明百姓闻知朝廷要移跸,竟扶老携幼,跟随大军一起行动,一路哭声嚎天,惨不忍睹。定国令白文选等将城中粮草全部烧尽,坚壁清野,迫使清军占领昆明后,因无粮草,只得退兵,至少可以大大延缓其攻击速度。而天子命不得烧毁,以恐清军屠城,遂使大量粮草成为接济清军之资。
靖之闻朝廷不是往建昌方向,而是往滇西行进,急忙带领兵马往大理开进。终于在大理追上了一路身心俱疲的朝廷兵马,靖之见到定国竟如此憔悴,发须似乎在数月间,竟斑白许多,不由的难过起来道:“殿下,殿下。何以至此?”
定国扶起靖之道:“将军不必伤心,快快请起。”
靖之道:“数月未见殿下,不想今日再见,有如再世。皇上可好?”
定国忧心忡忡的说道:“大家都还好,将军勿念。我已命人保护好公主,请不必挂怀。只是我当初听说,重庆之战大败,还以为你已经殉国了,未想到……”说完脸上突然有丝微笑。
靖之道:“国家至此,却有妖孽兴风作浪。当日重庆已经即将攻下,却不料军中出现叛徒,实在令人痛心。只是虽将贵州之敌调回了一部分,却并未从根本上减轻殿下的压力,失策啊。”于是将重庆之役跟定国做了详细汇报。
定国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不必如此。当前正是用人之际,将军率部前来,真是大旱之云霓,大慰我心。”
靖之道:“末将率五千兵马已在城外,谨遵殿下调遣。不过殿下,我前些天接到朝廷塘报,说是朝廷准备移跸四川,怎么又突然向滇西进发?”
定国缓缓道:“原本是计划去四川的,只是途中诸将建议,我未经熟思,便出此下策。”
靖之道:“殿下如今,可有何良策?意欲何去?”
定国道:“未有,请文远为我一决!”
靖之道:“末将以为,建言出滇西者,应斩之。当初在昆明之时,我军尚有十余万精兵,且昆明城高池深,又有各地勤王之师,粮草充足,尚可在城下与敌决一死战,此为上策;再者,朝廷移跸四川,避实击虚,且四川北接关陇,东连荆襄,南与滇中呼应,可为用兵之地,此为中策;而出滇西,地狭民贫,又无坚城可守,再退,则出国门,乃死地。清军占领昆明后,必率大军尾追,我军如何保全?实为下策。”
定国恍然大悟道:“将军所言不虚,我一时冲动,酿成大错,如之奈何?”
靖之道:“如今之计,只有北出群山,向川西进发,如今川南仍为我军掌握,当绕道川南,与庆阳王(冯双礼)等兵马合为一处,才是良策,请殿下不必多疑。”
定国起身观看地图,久久不言。许久才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将军先回,看看公主。我将此事奏明天子,并在大理休整数日,再做定夺。”
靖之道:“殿下,如今国家安危系于殿下一人,当乾纲独断,若再听信小人之言,则休矣。兵书云,三军之灾,起于狐疑,殿下还应当当机立断啊。”
定国看着靖之,道:“我已知将军之意,容我再做斟酌。”
靖之道:“殿下……”正欲再言,见晋王沉重的摆摆手,只能告退。
靖之见到公主,一脸愁云顿时散尽,如今已经是两儿一女,靖之抱起如影,亲个不停。公主道:“相公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靖之放下孩子,说道:“孩子们去玩去吧,爹跟娘有话说。”
靖之道:“娘子,数月不见,你也沧桑了许多啊,为难你了。我愿从此再不离开你。”说着搂着爱妻,感慨不已。
公主道:“你以社稷为重,带兵在外,还能想着我们母子,我也很是欢喜。这段日子,可几乎天天梦到你,好担心你……”说完抽泣起来。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娘子,兵马应当在大理有些时间休整,我想明天和你一起去看看苍山洱海,据说这大理乃风花雪月之地,我想再寻一草芦,请娘子为我抚琴,我为娘子舞剑,有如当年梧州鸳鸯江畔,郎情妾意。”
“相公又记起当初之事,又笑话人家了。”公主破涕为笑。
第二日,靖之命人寻找当地马车,仅与公主同行,前往苍山。二人在车内,听公主说起昆明弃城之日,尽管有所准备,时间也很充分,却与当年逃离梧州情景几乎一致,十余万兵马,数十万百姓,那场景确实惊天地泣鬼神,值此山河破碎,自然遍地哀鸿,靖之又是心情沉重起来,想当初,朝廷拥兵数十万,占据四川、云南、贵州、广西、湘西等大片土地,与清军对峙数年,竟丝毫未动,并战略反攻,枭首二王,形势一片大好,如上下同心,与夔东诸部,闽南兵马联合,他日收复河山,指日可待,可是仅仅两年,朝廷一败再败,内部叛逆层出不穷,以致今日流离失所,大片国土沦丧,可惜可叹啊。
车停在山下,靖之抱着琴,牵着公主的手,缓缓往山上而来。这冬日的天气难得有如此之好,暖日当空,偶有丝丝寒风,却吹的人更加精神抖擞,情意绵绵,公主道:“相公可知此山乎?”
“听人说起过,据说这风花雪月的雪,指的就是苍山了,如今这季节,正是苍山雪景最好的时候了。”
“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风花雪月自然不假,也是你我夫妻多年来,难得有此游山玩水的好去处。我听闻这苍山可是云南名山,原大理国就定都于此,历来的大理国君都葬于此山。只是年代久远,当地人也很难找到他们的墓穴,千百年来,多少英雄豪杰,最终也都只化作一杯泥土,只待后人评说。”
“未想娘子竟如此见多识广,能娶娘子,真是此生之幸啊。都不知道我上辈子积了多少福。”
“你看,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徐将军,武冈侯,竟然又不正经起来了。”公主笑道。
不知不觉,二人来到仙女泉旁,说来也怪,这苍山虽说以雪闻名,却只是山顶才是终年白雪皑皑,山腰并未见雪。靖之抱起公主,蹒跚的走到泉旁一块大青石上。石头十分干净平整,二人看着这静谧的泉水从密林中喷涌而出,形成若干个瀑布,潭中之水清澈明亮,透着几分寒意,这连续有七个水潭,因此也称为七仙女潭,传说是七仙女下凡沐浴的地方。整个潭区都是青石为底,宛若在杯中一样,靖之为眼前美景吸引住了,二人又站在石头上,俯瞰整个大理城,这是多么美好的山河啊,如同锦绣一般,可是却要被鞑子践踏于铁蹄之下,如何不让人心痛。
公主弹起《高山流水》来,靖之随音舞剑。在这静谧的冬天里,在这巍峨的苍山中,瀑布下,水潭边,青石上,尽管严冬已经将周围一切都封冻的那么安静,那么萧条,那么死气沉沉;可是冬日下,冬风中,琴声里,剑语内,都似乎传递着一份暗藏静极而动,春意盎然之意。公主看着这周围的一切,不由的潸然泪下,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琴盘上,直到泣不成声。
靖之听的琴音有变,停下来跑到公主身边道:“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公主哽咽道:“没事,只是见此凄凉之景,触景伤情而已,相公不必挂怀,休息一下,片刻就好了。”
靖之搂着身旁之人,道:“娘子是想起了桂林老家了吧,想起了老岳父靖江王了吧。是啊,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人揪心,更何况娘子如此多愁善感之人。”
公主道:“让相公见笑了。是啊,我好想念我的故乡,那里山清水秀,就如同这大理一样美丽;父亲在安龙客死他乡,甚至未能魂归故里。我们又一直都在颠沛流离之中,家国破灭,如何不让人痛心。”
靖之看着眼前之人,这位女子心中曾经承受了多少痛苦,可是在眉宇间却不曾有一丝显露,总是在用自己的温柔和贤淑鼓励自己,安慰自己,靖之忍不住抱住爱人,相拥而泣。
许久后,二人缓缓离开,又沿着山腰小路前行。来到一处悬崖边,眼界豁然开朗,对面的苍凉之景像画卷一样呈现于眼前,却也壮观无比,背后却是嶙峋突兀的山石,山中此时层层薄雾,如云似烟,缥缈虚幻,这云、天、山如此相接,竟十分美妙和自然。突然公主惊讶道:“相公,快看,这里有一处题字。”
靖之走过去,二人默默念起来:“解甲石。为沐英将军收复云南,经过大理时,登苍山所题,将军临此处,却有了解甲归田之意,因此题字刻碑于此。”
二人都大跌眼镜,靖之自言自语道:“未想黔国公也曾莅临此处,将军当年正意气风发,所向披靡,不想临此处,却有如此心思,果然高人啊。我见此处确实美妙绝伦,只是心胸舒畅,尽扫刚才的抑郁之气。”
公主道:“莫非黔国公欲赐相公神力,助相公大破清兵?”
靖之道:“娘子如何有此一说?”
公主道:“相公,当年黔国公与冯胜、蓝玉等开国名将自四川扫荡元梁王军,所向披靡,后来太祖爷命其世代镇守云南。当年大明正值朝阳初升,生机勃勃,而沐将军却有归隐之意。今日国破如此,我夫妻二人又恰登此山,幕将军足迹,必是天意欲相公效仿沐将军,横扫滇中鞑子,安抚宇内。”
靖之双手合十朝解甲石跪拜道:“若天意如此,徐靖之当一鼓作气,收复河山,还望大明列祖列宗和国公爷庇佑我中华不灭。”
靖之伫于此处良久不肯归去,脑海中一次次浮现近三百年前,前辈英烈为了驱逐元兵,恢复汉家天下,追亡逐北,何其壮哉?可道宋亡之后无中国,明亡以后无华夏,天下之大悲,此语可道破。
直至黄昏,二人才依依下山,只是悲怆而已。靖之幽幽的说道:“娘子,不知如何,我现在心中甚是忧虑,如在此山中有一庐舍,小住几日,但看风来雨去,日升日落,小桥流水,那该多好。”
正语间,突然传出一个声音道:“这有何难?山人观中便有闲房几间,可供二位贵客暂住。”
靖之回头一看,却见一老者正迎面而来,只看来人仙风道骨,深衣鹤氅,头戴斗笠,须白垂胸,容光焕发,手里拎个竹篮,竟是满筐山菌。
靖之作揖道:“不知老先生在此,还恕冒昧。”
老者道:“不妨,不妨。山人就住在山下道观中,整日往返穿梭于山林,倒是贫道打扰了二位雅兴,实在抱歉。”
靖之道:“既是幸遇仙人,却也是在下之福。适才仙人言及暂住之事,只是我夫妻二人戏谑之词,仙人无须当真。”
老者道:“二位客人既不是本地人,山人自有待客之道。山人罗清泉,不知阁下如何尊姓大名?”
靖之道:“晚辈徐靖之,拜见全真教清字辈真人。”
老者哈哈大笑道:“徐将军多礼了,得识将军,才是老朽之幸。将军对我教中字辈却是了如指掌,果然是当世英雄。”
靖之作揖道:“岂敢,晚辈曾师从当世大儒,对三教九流均有所知晓,何言英雄?真人如何知晓晚辈为将军?”
老者道:“如今兵荒马乱,穿梭于滇西士人极少,原来还曾有些茶马商人途径大理,近年来更是稀少的很。倒是前些时日,朝廷大批兵马、官员来到大理,我料想阁下必是官身。未想阁下竟是大名鼎鼎的徐将军,老朽三生有幸。”
靖之诧异道:“怎么真人知道在下?”
“何止是知道,将军随晋王席卷湖广,又护送天子从安龙迁至昆明,前些时日,奉朝廷令,斩杀滇西叛将,并曾征战大理。将军威名,如雷贯耳,只是未曾谋面。今日幸遇将军,实乃贫道之福,不知将军是否介意,移步道老朽观中一叙?”
“恭敬不如从命。真人请!”
于是在罗真人带领下,夫妻二人来到山脚一座道观前,上书“太虚观”三字。二人随罗真人踏入观中,但见观内极度简陋,却整齐干净;庭院狭窄,只数间庙宇,七八间草舍。三五个道士有的在劈柴烧火,有的在阅读经书,也有在打扫庙宇。
几人来到一间草舍,分宾主坐下。靖之见草舍内极度简单,一张床,三五把椅子,一张方桌而已。罗真人道:“将军请安坐,老朽去取些开水及茶具来。”
靖之起身道谢。转头对公主道:“娘子,此处甚是简陋,真人泡茶尚需亲自动手,实在朴素至极。这清字辈全真道人,确实乃丘处机之后第十代弟子,如此朴素,实在钦佩不已。”
公主道:“相公,世外高人自然不同凡夫俗子,奔走于功名利禄之间,所谓山不在高,水不在深。这全真教主要传于北方,却怎么在这滇西边陲也有传播,定有缘由。”
正说着,真人已经进来,道:“山野小居,简陋至极,还请将军勿要怪罪。”
靖之道:“真人何出此言,得与真人对坐,乃是大幸,一草一木皆如仙境。晚辈倒要请教真人,这全真教乃是丘处机当年所创,主要流传于北方,怎么真人会在苍山之中,莫非是躲避乱世?”
“来来,将军、夫人,请喝茶。茶具虽简,茶确实好茶。”真人自己呷了一口,道:“以将军看,此观历经多少年?”
靖之想了想到:“约有百年。”
“将军差矣。此观已有近三百年了,当年傅友德率大军击败元梁王,后由沐英将军率军镇守云南,沐将军随后平定滇西诸部,派驻兵马,布置官吏,因此那时便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明军将士和官员,其中也有一些随军方士。因此滇中百姓,很多就是当年将士后裔,而此观也是当年的祖师,在随沐将军征战到大理后,见此地虎踞龙盘,而将军又有归隐之意,因此建观于此。”
“原来如此,可历经300年风雨,观内殿宇却完好如初,只是这草芦破旧异常,可也看不出有300年之久。却是何故?”
“将军,本观素与黔国公府有些渊源,因此历史上有几次休整,至今倒也完好。只是这草芦嘛,我全真教历来只关心百姓疾苦,却自身清贫,因此不习惯住的豪华气派,再者,祖师爷留下遗命,不得将国公府襄助用于道士衣食住行,因此,贫道等衣食,部分来自于香客捐助,主要还是自食其力。因此庐舍有些破败,但也经常修补,所以,尽管历经沧桑,却也舒适。”
“真人果然乃世外高人,令晚辈佩服不已。如今兵荒马乱,香客只怕也不多吧。”
“是啊,不过香客多寡,对贫道倒影响不大,总归是自食其力罢了。可是生灵涂炭,就当别论了,听说鞑子兵马惯于屠城,可有此事?”
“确实如此,那鞑子本为化外之民,因此冷血异常。真人不必忧虑,其必不会对出家人杀戮。”
“将军见笑了,贫道忧的不是观内五六口性命,而是滇中千万百姓。我闻王师前者横扫湖广,枭首两王,如今为何又弃守昆明,至天下苍生于不顾,贫道甚是惋惜。”
“此乃国家大计,恕再下不能直言。真人乃出家之人,却能如此心怀天下,让在下五体投地。对于如今天下大势,真人如何视之?”
“贫道闲云野鹤,不敢在将军面前班门弄斧。倒也有些漏见,还望将军指正。如今天下,早晚归于鞑子,若天佑大明,弘光朝廷就当收复山河,将军在兵临城下之时,也当一鼓而下,将军刚有难言之隐,无非是祸起萧墙而已。天下非不足抗鞑子也,而天助彼而不助我也。自万历以来辽东战事,非战之过也,然终一溃千里,败在于朝廷,在于天下官绅,败在于觥筹交错,败在于风花雪月,败在于人心不古,败在于世风日下。”
靖之与公主听得毛骨悚然,不知所措。真人笑道:“将军与夫人不必惊慌,贫道无意于天下纷争,只是可怜天下苍生而已。静极而动,盛极而衰,此道也,将军等欲以螳臂之力扶将倾之大厦,非力所能及。”
靖之道:“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等忠义之士,天下何止千万,今虽败,而战未止。真人果真能预料后事?”
真人道:“将军乃真英雄也,此乃国家之幸,可势已为彼所取,所图难也!”
靖之道:“真人所谓之‘势’,虚无缥缈,岂能言之在彼处?”
真人道:“所谓势,乃‘气’也,乃‘神’也,不可谓见,又不可谓不见。棋盘之内,两军之前,皆若也。左良玉拥兵数十万,而屯兵于楚,何也?清军入关以来,战必胜,攻必取,何也?如春之万物生长,秋之万物萧条一样,人力岂能改之?”
靖之道:“纵使真如真人所言,我亦愿为大明死节,为天下死节!”
真人道:“将军刚毅,非匹夫所能及。将军在与不在,天下仍在。鞑子今日与天下为仇,他日必为天下所吞噬,可天下还是这个天下。”
靖之道:“真人所言高深莫测,在下不明白。”
真人道:“将军,今日两军对阵,你死我活,不能相容,清军屠城亦为如此,如强盗入城,非为自家之念,以为其主,实为盗也。如若他日定鼎天下,则不能再以盗治天下,而施之以仁,以仁治天下者,无非儒教也。如此,非鞑子亡我天下,实为天下化解鞑子也。以此来看,华夏不但非不幸,反而得之,教之,容之也。”
靖之道:“真人高论,在下不能理解,因此无法苟同。待我斟酌之,再与真人论道。天色已晚,我夫妻二人不敢叨扰山中清净,就此别过。”
真人道:“将军且慢,我有一言相赠,还望将军谨记。”
靖之道:“请真人赐教。”
真人道:“腾越大变,羽化苍山。”
靖之大惑道:“此语何解?”
真人道:“天机不可泄,将军但请珍重,数年便可知晓。”
靖之道:“多谢真人。就此别过。”
靖之走出道观,与公主慢慢回走,路上一直在思考,真人所赐之言究竟为何?其所言天下仍在,华夏非不幸,又是指什么呢?二人一顿交流,可是还是都不明白。靖之道:“苍山之中果然多高人,他日如能久居大理,也是一件幸事。”
“此事好办,这几日妾便在这苍山之下,洱海之滨,寻一宅院,重金买下,若大军驻扎时间较长,则你我可成为神仙眷侣,不枉此生,若大军开拔,却再做计较。”
“娘子,如此甚好。可再购的几亩薄地,他日如若大破鞑子,天下大定,我愿解甲归田,以娱晚年。不过娘子需谨慎处理,既然作为神仙眷侣之地,未来小隐之所,自然应当不让他们知道。”
“相公尽可放心,不过听相公之言,似有归隐田园之意,这是为何?”
“娘子,如今朝廷退往滇西,已无再退之路。滇西必有最后一战,如胜之,则自当乘风破浪,如不能胜,则我必军破身死。此处距离广西,千山万水,娘子如何带的孩子们返回家园?在此觅的一居所,也好作为他日娘子栖身之所……”
“夫君,别说了……”公主扑在靖之怀里,又伤心的抽泣起来。靖之也伤感起来,自己确实在苍山之上,已经有了这种想法,只是不知如何跟公主说起,现在朝廷几万兵马抵达滇西,而路上逃亡的重臣、将士也很多,几乎所有人对晋王出此下策都感到绝望,这种绝望,在武冈没有过,在桂林,在梧州,在安龙都没有过,即便情况如何紧急,纵使内忧外患,几乎天子命悬一线,可大家从来只有惊慌,并没有如此之绝望。现在如果晋王仍然观望,继续向迪庆或者永昌方向撤退,则必是死路,如果北出川西,迂回到蜀中,则还有生机,但也是路途险阻,不知要牺牲多少。自己自然不能此时弃官而去,不愿千里从建昌追到此,正是为了心中的忠肠所致,可是如果自己不幸战死,部将定会将自己遗孤救出,只是路途漫漫,如何能回到武冈?先做此打算,也好未来不时之需。
等公主稍微平息些许后,靖之道:“娘子,实在对不起,今日我们夫妻二人来此山游览,本是陶冶心情的,怎会被情景所伤?我们慢慢回营吧。”
连续几日,靖之只是与公主游山玩水,只是未再入太虚观中。朝廷数次召见,只是找不到人,因此也无可奈何。只是朝廷大臣哭作一团,不知所措,天子自知沦落于此,愧对列祖列宗,天下苍生,做《罪己诏》告知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