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利高者疑呢?”
吴益望着满脸诧异的韩诚,笑着条分缕析道:“首先,吕应中一死,孔彦章就接替了他的位置,故且不论两者之间是否存在必然联系,仅从结果上看,孔彦章就是既得利益者,这个事实,不能否认吧?”
韩诚听罢,忽然竖指轻嘘了一声,快步走过去把屋门关上了一一这里是州院后衙的吏舍,时不时有公人从门口经过,若是被孔彦章的亲信听到了,恐怕会招致难以预料的麻烦。
两扇小柴木门关上之后,室内的空气像是被压缩了一样,吴益渐渐感觉胸闷气短,若不是柴门日久欠收拾,从中间豁开一道三指宽的缝隙,他都要抓狂了。
如此逼仄促狭的地方,是给人住的吗?
不由得怀念起日更宅的兵舍来了,虽说十个扣脚大汉挤在一起,味道感人,但房间足够大啊,一个起码顶这里仨,何况是两个大通间,最重要的是前后都有窗户,哪像这里,简直就是禁闭室!
如此一想,还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啊,在刘少保府上做个看门的保安,比在衙门里当个吏人有前途,幸亏自己是暂权刑堂执事,明日只要砍下齐大彪的脑袋,这趟差事就算完结了,若是一直呆在这种抬头都能碰到天花板的地方,岂不憋屈死?
韩诚显然早就习惯了现状,他走到屋里那把唯一的直腿椅旁坐下,眯起眼,轻揉着酒后微涨的太阳穴,不急不徐的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军资库被焚烧的不是储藏银帛的仓廪,而是存放税赋帐簿的架阁库!”
吴益说到激动处,忽然啪的一拍杉木桌案:“负责点验查稽帐目之人,居然被烧死在架阁库里,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什么?”
韩诚睁大眼睛,机械的重述了一遍。
“显而易见,这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啊!”
他的话音刚落,韩诚陡然坐不住了,站起身在小黑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照这么说的话,孔彦章确实有重大嫌疑,他掌管着军资库的大小庶务,监守自盗比别人要容易得多,或许正是吕应中从进出帐目中查出足以致命的漏洞,他才动了将人证和物证一起毁掉的心思……
吴益趁他思忖之时,继续说道:“此前我理解错了,以为孔彦章差调我来行刑,不过是担心新官刚上任,出现斩刑事故影响不好,如今看来,那只不过是个幌子而已,真实目的很可能是想给雇凶齐大彪一个交待,让他痛痛快快的带着秘密上路!”
这一点,从齐大彪在死牢里所受的特殊待遇就可以稍窥端倪。
按理说只有家人才会对死囚做临终关怀,但事实上齐大彪的家人自始至终都有出现过,包括所谓被吕应中长期霸占的妻子,一次都没露过面,让人怀疑这个人是否存在。
除了家人之外,肯下这么大血本的就只有利益相关者了,对于一个杀手来说,除了害怕他泄密的背后雇主,谁会关心他的死活呢?
韩诚听他说完,怔怔的呆了半晌,忽然道:“刽子吴,直说吧,你想怎么做?”
“你不是赵知州的亲信吗?”
吴益语气果断道:“兵贵神速,应当立即禀明赵知州,连夜突审麻三郎!”
掮客麻三郎是双方交易的中间人,一头连着死囚,一头连着事主,除了齐大彪之外,只有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雇凶杀人者,也就是军资库纵火案的背后元凶。齐大彪之所以不开口,那是他已经知道自己终归难逃一死,而麻三郎就不同了,他身上没有背负命案,自然就没有必要替孔彦章挡刀。
不过韩诚听了他的建议,果断的摇了摇头。
吴益不禁诧异:“你难道不想告赏得官?”
“当然想了!”
韩诚解释道:“不过,现如今赵知州没在城里,他受刘少保之托去行都了……”
经他细细一说,吴益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赵知州是皇室宗亲,算起来与当今天子还是叔伯兄弟,刘光世托他去行都到御前替自己脱罪。
“刘光世犯什么事了?”
难怪日更宅最近一直空着,原来这位喜欢骑瘦马的长腿将军遇到麻烦事了,没心思拈花惹草,吴益有点好奇,什么事情能让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如此紧张呢?
韩诚接下来的回答,多多少少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事情得从去年伪齐南侵说起,话说刘豫自从被金人册封为齐帝之后,野心日益膨胀起来,妄想着颠覆赵构的流寓王朝,进而染指江南,去年冬天突然纠集三路大军南下,其子刘麟亲自统领齐军主力从淮西进攻,扬言要生擒驻跸建康的赵构。
刘豫这次举国南侵,本来想请驻扎在中原一带的金军协助,结果人家只想坐山观虎斗,无奈之下,他只好让齐军主力穿上金人的衣甲,打着金军的旗号虚张声势,这招果然好使,一向患有恐金症的刘光世,二话不说,连夜从庐州前线往老巢太平州撤退,并且给自己的逃跑行为找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构筑长江防线,拱卫天子行都。
赵构正在四处调兵遣将紧急支援淮西,一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炸了毛,宰相兼都督张浚立即赶往太平州督战,走之前就以金字急递牌给刘光世传了话:有一人过江者,即斩以徇!
刘光世见朝廷动真格的了,只得硬着头皮返回庐州,幸运的是,正好赶上淮西之战接近尾声,手下两员大将王德和郦琼占尽了便宜,追着溃退的齐军主力死缠烂打,就这样算是勉强挣回点儿邀功的资本。
可惜后功难抵前过,赵构对其已经失去了信任,说他身为主将,怯战误国,骄惰不勤,整日沈迷于酒色之中,何以率三军之士!宰相兼都督张浚早就看他不顺眼,趁机要求褫夺其兵权,京湖大帅岳飞也过来凑热闹,连章上疏,说他占着茅坑不拉屎……
“你是说,岳侯也急着赶刘光世下台?”
吴益忽然来了兴趣,要知道,这位精忠报国的大英雄,可是未来计划中顶顶重要的一环,有关他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越多越好了。
韩诚点头道:“岳侯与韩太尉不同,他和刘少保并无私人恩怨,之所以这个时候选择落井下石,我窃以为,大概是想并统淮西之军吧!”
韩世忠与刘光世不睦,两人明里暗里斗得死去活来,双方直接兵戎相见就有好几回,赵构居中调停了很多次都没成功,这些事情史书都有详细记载,吴益并不是太在意,他感兴趣的是岳飞,如此这般公然落井下石,就不怕得罪刘光世吗?
由此可见,这位誓志铁血恢复旧疆的军国重臣,为了能够早日实现“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平生夙愿,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既然赵知州不在其位,”吴益退而求其次,“向署理州事的其它长官举告也行啊!”
韩诚听了他这话,肃然道:“刽子吴,实话跟你说吧,既便是赵知州在城里,就目前这种情况,我也不会向他禀告。”
“为什么?”
“因为仅仅是你个人的臆断而已,并无任何真凭实据。”
“抓到麻三郎一审不就有了吗?”
吴益知道他天生就不具备冒险精神,只能一步步推着往前走了。
室内光线越来越暗了,韩诚扭头看了看烛台,蜡烛燃到最后只剩下一滩水,他赶紧走过去重燃一枝,这才答非所问道:“刽子吴,你知道孔彦章为何能官运亨通吗?”
吴益只能摇头,他一个空降过来的穿越者,如何知道这里面的内幕详情?
韩诚并没有期待他的答案,继续说道:“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后台比较硬的姐夫。”
“谁啊?”
“左护军中军统制郦琼。”
正规驻屯大军的统制官,标配为正七品的诸司正使,也就是从武翼大夫到武功大夫共八阶,本朝武将难与文官相比肩,品阶普遍都比较低,诸司正使已经算是中级武官了。
吴益轻轻哦了一声,难怪,原来有刘光世的亲信大将作靠山,如此说来,没有确凿证据,轻易还真动不了他,思忖了半晌,叹着气道:“好吧,既是如此,那就先不要打草惊蛇了。”
韩诚瞪着眼睛在期待他提出更稳妥的办法,见他兀自泄了气,眼见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心有不甘道:“没别的办法了?”
“有啊,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你明日悄悄跟着掮客麻三郎,看他和谁交接齐大彪的尸首,然后咱们再做下一步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