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益显然是想多了,就在他装模作样抗拒心魔之时,花云蕾却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彩漆妆箧递了过来,忍不住打开一瞅,里面全是诸如手镯、头钗、吊坠、花钿之类的女子首饰,明晃晃夺人眼目,亮闪闪让人心动——看上去不是金,就是银,抑或翡翠玛瑙之类的玉器,若是换成现钱,少说也值个百儿八十贯。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人家根本无意施展什么美人计,只是想用财物贿赂而已,这……这让人情何以堪?是以尴尬了好一阵子才漠然问道:“无功不受禄,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间充斥着苏合香味的小船屋里,只燃着一盏高脚铜檠油灯,光线略微显得有些昏暗暖昧,正如花云蕾此刻阴晴莫测的表情,只听她声音沙哑道:“当着真人不敢说假话,家姐如今身陷囹圄,很可能有性命之虞,恳请吴公子施以援手,若能拯救家姐脱此困境,小女子愿……”
哼!别来这一套,爷们不想再自作多情!
吴益没听她说完便冷笑道:“你们大齐刺客横行南国诸郡,现如今既便是在大宋天子脚下,尚敢舞刀弄枪,劫囚救人,可见手眼通天,无所不能,何以用得着吴某人施以援手?”
此言一出,花云蕾娇躯微微震颤,憔悴的姣容迅速闪过一丝惊疑之色,旋即脱口道:“吴公子何出此言?”
装,接着装!
吴益翘起二郎腿,用戏谑的口吻慢条斯理的问道:“你可识得一个名叫蒯挺之人?”
“蒯挺?”
花云蕾下意识的重复着这两个字,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他,看样子十分意外。
“好吧,你要是一直这样抱着葫芦不开瓢,那我也无话可说了,令姐之事,你就另请高明吧!”
吴益见她仍在犹豫不决,只好使了个欲擒故纵之法,站起身就往外走,一副头也不回的样子。这一招果然好使,花云蕾只略一蹙眉便咬着红唇在背后大声喊道:“吴公子且慢!”
着什么急啊,这不还没走远嘛。
吴益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紧逼了过去:“既然如此,那么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齐英社是不是伪齐刘豫遣派南朝的细作?”
“如果不是,伪齐刺客蒯挺为何甘冒风险营救令姐?”
“还有,你们和孔彦章是什么关系?他是不是太平州军资库纵火案的背后元凶?”
………………
他一口气把藏在肚子里的诸多疑问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事到如今,花云蕾知道再也不可能隐瞒下去了,只好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的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个清清楚楚。
原来她们的确是伪齐派遣到南朝的细作,只不过是被逼无奈而已。
正如花云蕾此前说过的那样,她们来自洞庭湖杨幺义军。花氏姐妹的长兄花云萧原是两河忠义巡社的把头,后来娶了杨幺的妹妹杨莲,小阿花就是他们俩所生的女儿,花云萧入赘杨家之后,成为杨幺驾前的护圣亲军大统领,专门为大圣天王保驾护航。
杨幺战死之前曾托孤给花云萧,让他保护少主杨显突出重围。在杨幺亲自布署并竭力掩护之下,花云萧遂率三千护圣亲军和众多家眷,一路向北投奔伪齐,刘豫一见之下表面上很高兴,当即赐封杨显为南楚侯,实则半点都不信任,暗中安排其子刘麟的皇子府亲军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花云萧为了消除新主子的戒心,这才让两个妹妹带着齐英社女子潜入南朝,找机会闹出大动静,以此作为效忠大齐的投名状。
最初她们本来准备去建康大都会碰碰运气,结果走到太平州,正好碰到奉命到南朝刺探情报的细作齐大彪,二者一拍即可,决定就在刘光世的老巢里搞事情,本来计划的十分周密,谁知中间却横生了诸多枝节,齐英社虽然最终向新主子纳投名状的目的已经达成,但却把自家班主搭了进去……
事到如今,花云蕾已经无所顾忌,只要能把阿姊救出来,甭说刽子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就算是要她以身相许,恐怕都不会犹豫一下。
可惜吴益意不在此,他关心的是对方至今没有正面回答的那些问题,等了半晌都没有答案,只好忍不住再次发问道:
“齐大彪杀录事参军吕应中,火烧太平州军资库,是不是为了掩盖孔彦章的罪行?”
对于孔彦章这个人,他从一开始就怀疑其或非善类,然而苦于手里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只能干瞪眼瞎着急,如今适逢知情人,当然要当面锣对面鼓的问问清楚了。
不料花云蕾却故弄玄虚,卖了个大大的关子:“如你所知,齐大彪绝非等闲之辈,至于他和孔彦章究竟是何关系,有何见不得人的勾当?吴公子,请恕我暂时无可奉告了。”
她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如果你实在想知道的话,那就先把我姐姐救出来吧!
其实对于吴益来说,他只是对孔彦章这个人比较好奇而已,并非什么志在必得之事,对方竟然以此为交换条件,未免显得过于幼稚可笑了,当下拍拍屁股又要拂袖而去,花云蕾面色一沉,赶紧说道:“吴公子,你不是想知道蒯挺为何要营救家姐吗?”
蒯挺?
吴益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忙问道:“蒯挺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何要营救花班主?”
花云蕾摇了摇头断然说道:“我们姐妹与此人素昧平生,他怎会出手相助!”
吴益愕然一愣,军头司虎柙里关着的那人,难道不是大齐第一刺客蒯挺?
花云蕾接着说道:“据我所知,大齐公子刘麟豢养了几十名侠士,个个身手不凡,其中以蒯挺能耐最大,说是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功夫甚是了得,江湖人送绰号中原白毡笠……”
“吴公子,你能认定因营救家姐而失手被擒之人,真是蒯挺吗?”
花云蕾表示严重怀疑之后,又接着说道:“不瞒吴公子说,事发当晚,我等齐英社姐妹俱在案发之地暗中伺机而动,亲眼目睹了所谓劫囚之事,发现那些人行踪诡异,绝非大齐遣派的刺客细作!吴公子若是答应对家姐施以援手,花某自当投桃报李,告以真实详情。”
她这番话,不啻于一串惊雷在吴益耳边炸响,生性敏感的他立马意识到这里面可能大有文章!
如果花云蕾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所谓刺客营救同党之事很可能是一桩精心布置的阴谋,目的就是将岳侯与伪齐奸细联系起来,好让防武将像防家贼一样的大宋皇帝,彻底丧失对岳侯的信任,从目前的结果来看,显然已经收到了奇效,朝廷公然打着保护大臣的旗号,暗行软禁之实,将岳侯困在永宁驿那个方寸之地……
一想到这里,吴益立马兴奋起来,情不自禁的拍着自己的大腿承诺道:“放心吧!只要你的消息真实可信,令姐之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花云蕾没想到他竟答应得如此干脆,先是怔了怔,旋即规规矩矩的深施一礼道:“花某替家姐多谢吴公子了,此番大恩,徐图后报!”
吴益见她突然郑重其事的躬身道谢,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冲动了,花云英可是顶着伪齐奸细罪名的朝廷钦犯,你说放就能放啊,真当刽子吴是皇帝的大舅哥了?此刻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然而说出去的话恰如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一直往前走。
花云蕾可管不了这些,她只知道面前这个身怀绝技的家伙,别看年纪不大,后台背景却非同寻常,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一向有诺必践,是个不带任何偏见的正人君子,现如今她就如同溺水之人抓了根稻草一样,只能死死拽住不放,是以不仅完整的复盘了当晚的情形,还透露出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据她所说,杨幺义军中有几个得力干将后来归顺了朝廷,现如今就混迹在拱卫天子行朝的禁卫诸军之中,她们通过这层关系,打探到刘光世将花云英移交军头司的具体日期和时辰,当晚提前埋伏在囚车通往皇城的必经之路上。
就在她们准备动手之际,有一伙黑衣人突然捷足先登,抢在她们前面冲过去救人,不料却像是逢场做戏一般,看上去双方叮叮咣咣打的很热闹,实际上都是胡弄人的花架子,大概就是想闹出动静而已,等到城中夜巡的铺兵闻讯赶到之时,那伙黑衣人便一哄而散了。
花云蕾当时就觉得事情太过蹊跷,于是就和姐妹们暗中跟踪那伙黑衣人,看看他们究竟是敌是友……
“你们跟踪到了吗?”
吴益急切的问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花云蕾信手拢了一下散在鬓角的几根青丝,双眸炯炯有神的盯着他道:“吴公子,适才你已经答应过花某了,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家姐救出来,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吴益实在受不了娘儿们磨磨唧唧,没听她说完便打断道:“我刽子吴吐口唾沫就是根钉!答应的事情岂能反悔?说吧,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花云蕾这下算是彻底放心了,于是展颜一笑道:“呵呵,那还能是什么人?不过是你们官府贼喊捉贼罢了。”
果然不出所料!
吴益虽然早就预测到了,然而听对方亲口说出来,内心仍是相当震憾,怔了怔才自言自语道:“军头司果然藏有猫腻…….”
不料花云蕾听了,立马摇头道:“不,不是军头司,他们是殿前司的人!”
吴益暗自吃了一惊,本以为只是军头司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没想到连禁卫三衙的人都悄然出动了,看来这个背后操纵之人不光胆子贼大,而且能量超乎想象。
“此事关涉重大,你方才若是有半句虚言,甭说令姐安然脱身了,就是尔等姐妹,恐怕也会有牢狱之灾!”
只有在确保情报真实可信的前提下,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然而目前这种情况,口说无凭,无处查证,他不得不以威胁的方式进行必要的甄别。
“那几十个伪装刺客之人,事毕之后狂奔到城中一处破庙里,全部换上禁卫军的戎装,这才回到殿前司的营垒之中。”
花云蕾说着,伸出两根纤纤玉指,缓缓举过头顶,一字一顿的发誓道:“以上所说,俱为花某和姐妹们亲眼所见,若有半字虚言,灯灭我灭!”
她的话音刚落,游船外面突然刮进来一股夹杂着水草湿气的旋风,临近窗台的那盏铜檠油灯立即瑟瑟发抖起来,火苗颤颤巍巍,有摇摇欲熄之险。
吴益不假思索的抬手去挡,不料花云蕾似乎比他动作更快,两只手毫无悬念的碰撞在一起,就在第一次亲密接触的刹那之间,双方像被静电击中一般,各自浑身一震,下意识的缩回手去!
尴尬,大写的尴尬。
花云蕾慌忙向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姝颜红得像熟透的小苹果,手捏裙摆,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像是犯了错的邻家小妹。
吴益迅速定住心神,抬眼瞅着她那副娇羞的模样,实在是好笑的紧一一唉,不就是碰一下手指头吗,又不会怀孕,至于这么紧张吗?不过,作为一个行走江湖的女子,脑子里居然时刻绷着“男女授受不亲”这根弦,当真是难得啊。
感慨归感慨,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既便彼此心底无私天地宽,也难保别人不乱嚼舌根子,既然事情已经谈完了,还赖在这里做什么,等菜啊?
他想到这里,站起身打了个哈欠道:“姑娘若是没有其它事情,在下这就得告辞了!”
这个时辰至少是四更天,先是坐了整日船,接着又熬了大半夜,实在是困的不行,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能不能走回去都是个未知数。
“吴公子,要不,今晚就在敝处下榻吧?”
花云蕾半晌没有动静,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不知道是客套话,还是别有用意。
吴益下意识的看了看这个布置得像闺房一样的小船屋,神情忽然恍惚起来,不由想起了那晚在日更宅与花云英共处一室的情景,佳人何其相似,可惜世事风云变幻,一切都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