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南直隶苏州府吴县人,号称祖上是唐代随李渊起兵获封莒国公的唐俭,关于这一点,大家也不必较真,毕竟找个有名的祖宗也算是一种传统,据说我们的朱重八先生就考虑过对外宣称是朱熹后人,后来因为朱熹所处时代跟他的年代相距实在太近,好多朱熹后人都还在那,不好睁眼说瞎话这才作罢。大多数人都想从基因上和名义上宣称自己是当之无愧的成功人士,因此找个有名的祖宗倒是一种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不错选择,这也算是一种人性的弱点嘛。
但不可否认,这可以使自己站在正统出身的制高点,无论真假,历史上最成功的莫过于自称中山靖王之后的刘备了。
到了明代,其祖上官至兵部车驾主事,但不幸死于土木堡之役。
至于传到唐伯虎的父亲唐广德这代,已经无法与显赫的先辈相媲美,仅仅经营了一家小酒馆。
但上天待唐家不薄,一个神奇的少年出生了,他的一生都将作为传奇,成为为人骚客源源不尽的创作材料。被错他就是唐伯虎。
唐伯虎可谓学霸加文坛红人,苏州府试第一名,应天府乡试第一名,照此趋势他极有可能殿试第一,成为明朝为数不多的连中三元的人。
此外,这位老兄也不是一个死读书的主,功课好之外,社交上也是一把好手,与祝允明,文徽明,徐撜卿并称吴中四大才子,也就是俗称的江南四大才子。作品被权贵欣赏,这位仁兄可谓是考场情场具是得意,当人人都以为他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文坛政坛新星时。
命运却好似故意要跟这个老兄开一个玩笑,让他从最引以为傲的地方摔下来。弘治十三年,唐伯虎因为卷入徐经科场舞弊案,被废除为浙藩小吏。唐伯虎一气之下,桌子一掀道,“老子不干了”,从此流连于烟花柳巷,放浪形骸,纵情声色麻痹自己。
护国寺西南的五柳居旁,陈去疾一只手拎着两瓶绍兴黄酒,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五柳居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一旁的朱能,眼睛也挣得老大,仿佛害怕漏过任何一人。
这主仆二人怪异得行为难免引起别人的侧目,但陈去疾对此毫不在意。
站在店外,小厮朱能不解道:“少爷,你这还专门带两壶酒做什么,这五柳居内的人都是酒中老饕,个个的舌头那都是挑剔的不行,可以说把喝酒喝出了一种态度,喝出了一门学问。旁的酒未必看得上,你这不相当于去木匠家还带锯子,简直是多此一举么。”
陈去疾神秘的一笑:“少爷我这样做当然有深意,我提前派人查过了,此地专供上好的山东黄酒,山西黄酒,但唯独没有绍兴黄酒,可能是地处北方的缘故。但唐伯虎是江浙一带的人,对他来说别处的酒再好也没有家乡的好。”
“可你凭两瓶酒就想让这个文坛大师帮你写序,恕我直言,你也……也太抠门了。”
陈去疾摇摇头道:“非也,非也,大师之所以与人不同就是因为有别样的癖好,这唐伯虎的字画,诗词为权贵们推崇,什么样丰厚的润笔费他没见过,只有这家乡的东西才见真情呢。”
其实陈去疾是受近代国学大师章太炎故事的启发,与唐伯虎一样他的字画也是被极为推崇,但重金上门求字的人十有八九吃闭门羹,只有一个商人不走寻常路子,他专门带些臭鸡蛋,臭咸鱼,臭豆腐去见章太炎,没想到章太炎就好这一口,欣然接受,那商人求得字画,因此赚的盆满钵满,陈去疾此番的做法与那商人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忽然,朱能眼睛放光,如猎犬嗅到了猎物的踪迹。
他目光所及,一个头上青丝泛白的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趿着鞋子摇摇晃晃走进五柳居。
小二见了,连忙上去扶住,招呼那人进内,可见这人的身份实在不一般。
那人自然就是唐伯虎,陈去疾为了让他帮自己的书写序,经过多方打听,这才知道唐伯虎经常出入酒铺五柳居,蹲守了几日,终于见到了他的身影,自然是喜不自胜,前后脚进入了酒铺。
店小二照例招呼二人坐下,陈去疾故意挑了离唐伯虎很近的位置,确保自己的每一句话,后者都能听清楚。
陈去疾开始他的表演。
“珠玑错三千之履,紫丝垂七十之幔。”陈去疾摇头晃脑念道,忽然他撇了撇嘴巴。“什么狗屁东西,尽是辞藻堆砌,没有真情实感。”
朱能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公子,说不得,你这样说会得罪全天下文人的,这《金粉福地赋》乃是唐伯虎所作,天下读书人十个有九个说好,你却说那是糟粕,不是侮辱读书人么。”
陈去疾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其实却在暗中观察唐伯虎的反应,见后者丝毫不以为侮,怡然自得的饮酒,心中不由得暗暗感叹,好定力,我这样说你都不生气。
那好,我只有出杀手锏了。他猛的站起身来大声道:“竹苞矣而秩秩,木向荣而欣欣。”然后啐了一口,“呸,这写的又算什么东西,什么时候照搬照抄古人的东西也可以被人们捧为经典了。”
朱能装作不解问道:“公子何出此言。这可是有名的才子唐伯虎写的,你不喜欢也就罢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各自偏爱的东西不同,也无可非议。但您说别人照搬照抄这可就太过份了。”
“我可没有乱说,”陈去疾朗声道,故意盯着唐伯虎看,然后顿了一顿,“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不是有‘木欣欣而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之句么。不是这唐伯虎抄别人,难道还是陶渊明抄他不成。”
“您说的好像也对。”朱能有些犹豫道。
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故意诋毁唐伯虎写的赋。
无非就是想要吸引那不世出的才子的注意。
此时在一旁的唐伯虎听后,脸涨得通红,把手中的酒杯往地上一掷,欲站起身来跟陈去疾理论。
陈去疾见奸计得逞,嘴角不禁上扬。其实这些都是他刻意安排的,他自知这些大师学问才华自是一流,但清高,恃才放旷的脾气也是出名的。
自己这千户的儿子他未必瞧得上眼,因此陈去疾故意剑走偏锋,当众诋毁他的作品,吸引他的注意,然后再好言道歉表明来意。
这时唐伯虎迎面走过来,僵着脸说道:“小兄弟,你这话说得实在是不错,那《金粉福地赋》确实算不得什么好文章。敢问可以有幸拜读一下你的高作么。希望您不是只会高谈阔论,对别人的作品百般挑剔,品头论足,自己却写不出什么东西的人。”
陈去疾堆笑道:“唐兄,小弟有礼了。”然后规规矩矩抱手于胸,鞠了一躬。
陈去疾的反应倒是大出唐伯虎的意料,对方心头的熊熊大火被陈去疾一句话便浇灭。
他继续道:“唐兄,实在是抱歉,我刚才那番话实在是无奈之举,您是名冠天下的才子,在下只是不入流的纨绔子弟,我一心想结识你,但是怕您看不上。所以刚才才出言相激,只盼能个你交个朋友。”
对于陈去疾这样的富家子弟,本来唐伯虎是看不上的,但对方看上去实在不像一般人,不按套路出牌,行事从心所欲,不在乎礼俗看法,实在和自己有几分相像。唐伯虎顿时有种天涯遇知音的感觉。他因此笑着回礼。
此时朱能连忙递上了两瓶绍兴黄酒。
陈去疾拔开瓶塞子,道:“唐兄,你看这是什么。”说话间酒香已经弥漫开来,风味与这五柳居中的北方黄酒截然不同。
一柔一刚,一醇一烈,两股气味互相交汇,却不融合。互相衬托却不对抗,各有千秋,难以分出高下,更没必要争个长短。
但对于唐伯虎这样羁旅天涯,客居异乡的人来说,显然这才是最好的味道。
唐伯虎微微后仰,深深吸了一口气,极为享受道:“十年陈酿的绍兴黄酒。”
“不错,唐兄说的分毫不差。果然是酒中饕餮,诗中仙人。小弟第一次见兄长,我也没有什么好作为见面礼的,送金银太过俗气,书画兄长最为擅长,一般画师的作品您也看不上眼,至于写诗相赠小弟我又没那个才气,想来想去这家乡物兄长必然是喜欢的。不知道兄长是否喜欢。”
唐伯虎眼圈微红,有些哽咽道:“喜欢,你这件礼物真是价值千金,情谊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