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连合前去疏勒城寻找耿恭。听李国英讲耿恭来到这里,就紧跟着而来,于是出现了刚才的一幕。
妇孺都回到毡房,使臣的尸体也就地掩埋。众人回到大帐内。
图格鲁坐在上首,扎娜坐在父亲身边。耿恭和不连合左右对坐。每人案几上重新摆满了美酒、果肉等物。
图格鲁主动谦让道:“粗茶淡饭,不知校尉可吃的习惯吗。”
不连合自顾自己喝酒,一路奔波,疲劳至极,正好大快朵颐。同是西域部族,早就熟识,不需相让。因此,图格鲁一直相让校尉。校尉说:“戎马生涯,但求吃饱,对美食没有讲究。您深明大义,归顺汉朝,我自然会上报朝廷的,相信朝廷会有封赏。”
“我老了,这些都不在乎。只是不忍见部族百姓忍饥挨饿。去年遭遇天灾,粮食所剩不多,有的百姓已经饿肚子,所穿衣物也是破烂不堪。”图格鲁说完,一声叹息,扎娜也低下了头。
“我回头差人送些衣食。只是不知需要多少。”
“那太好了。”图格鲁掐指算了算,“千担谷物足够。”
他担心耿恭拒绝,因而少说了些。扎娜不知何意,就小声提醒道:“爹爹。”
耿恭会意:“去年冬天大旱,定然损失很多。我让人多送些来,再送些铁器耕牛,安排兵丁教授你们种植谷物。”
耿恭如此慷慨,图格鲁不免为自己的多虑感到不好意思,继而爽朗大笑起来。
扎娜端着酒杯站起来说:“刚才鲁莽,险些害了好人。”她脸色红润,不知是因马奶酒还是害羞,红彤彤脸庞更显美丽,“刚才在阵前,耿校尉真是豪气冲天,连我们的勇士也自叹不如。”最后一句,却也是声音低微。不待校尉答话,自己先干为敬。
“哈哈,我这女子好强,很少服人的,校尉赶紧喝吧。”
耿恭喝了一杯,见扎娜火辣辣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便问不连合道:“刚才你所言,确是真假?”
不连合只顾独饮,见问道了自己,便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一说出。
短短数月,就有如此曲折故事,特别是白斌之事,耿恭方才明白。他眼含泪花说:“白斌是我爱将,情同手足,想起他,我心如刀割。屈突律大王深明大义,我耿恭牢记在心。刚才我看关宠并不在意。回头我派人转告都护陈睦。让他务必小心。”
“能和白斌一起战斗,也是我的荣幸。我不连合,虽是粗人,说出的话也像射出的箭。今天当着众人起誓:我不连合不会枉杀一个汉人。”
耿恭说:“将军恩情,我领了。今后,若两军战场相见,汉军退避三舍。”
两人商议确定,日后汉朝和车师战场相见,主动退让,多设旌旗,以免误伤。
众人又饮了几杯,耿恭担心汉军兄弟惦记,便要告辞。
图格鲁和扎娜相送。不连合也要回去复命,可是他已吃醉,起身时险些碰倒案几,便被人搀扶下去休息。待第二天酒醒之后再走。
两人送出营外,又多送了一程,才依依不舍离开。耿恭拱手道:“不劳相送。不出五日,定然将粮草送到。”说完,飞身上马。
两人目送耿恭而去。耿恭身影消失在远处,扎娜还痴痴的看着。
疏勒城内,石修和李国英险些动起手来。送走不连合后,李国英心神不宁,担心耿恭会出什么意外,便走出屋子找石修商议,他刚走到屋檐下,和匆匆而来的石修撞了个满怀,
石修恰好也有军情禀报。石修让李国英先讲,李国英讲完,没想到石修灯笼一样的眼睛瞪起来:“你傻了吗,怎么让校尉一人前去。”上前便揪住李国英的衣襟,两人锵锵起来,被众人劝阻后,便在校场上集合队伍,大家一听耿恭涉险,一个个嚎叫着,就要前去。
一行人气势汹汹的没走出多远,就返回来了。前方不远处,哒哒的马蹄声传来,耿恭迎面而来。面对众人你一言我一嘴的询问,耿恭一概不回答。他从马上下来,直接进了议事大厅。大家四散开,石修和李国英站在门外听候消息。
耿恭挥笔在一个薄布上写好呈表,用丝线绑好,喊来斥候:“你火速赶到西域都护府。务必亲自交给陈睦,不得有误。”
斥候接过书信,奔出门外。马厩里一声长嘶,战马奔驰而去。
耿恭长舒一口气喊李国英和石修近前,将事情详细叙述一遍。大家听的云里雾里,想不到短短一天时间,竟然发生这样多事情。
耿恭问道:“府库还有多少存粮。”
“原来存粮也不多,后来商贩赠送不少,足供大军食用一年。”
“拨出一半,立即差遣人送过去。”
李国英安排下去后,忽然想起来什么,问石修道:“你不是有要事找校尉吗?”
“对对,我差点忘记了。”石修从怀里拿出一邸报,笑呵呵的说道:“这是刚刚收到六百里加急邸报。”
朝廷定期将每月的大事梳理汇总,将皇帝的谕旨、诏书还有臣僚的奏疏择其要者由内务府快马送到各郡守和边远的将领手里。校尉小心打开一摞厚厚的布包。外面虽有些尘土,里面却干净如新。五张布帛,分成农耕、水利、军事等等,内容主要是:皇帝病了,相信不日就会好起来;朝廷修建了黄河大堤,今年黄河却大旱;北方各郡通报匈奴骑兵不见踪迹等等。
李国英说:“听边民说,天山山麓,日日听到操练声,我们要当心匈奴啊。”
“躲是躲不过去的。”耿恭说道,“好在汉军驻守三地,彼此之间呈犄角互相配合。我们在古道北边,关宠在南边柳中城,都护府在龟兹国。尤其都护府所辖2000兵马俱是精兵。”
“要是龟兹真的叛乱怎么办。”李国英说。
“好在我们通报都护陈睦了。他看到信应该能有所警惕。加强防备。再说关宠应该会禀报陈睦。”
“他娘的,就陈睦这个草包,再多的兵马也没用。一意孤行,我看他不会相信车师的话。”石修嚷嚷。
石修几句话,竟然提醒了校尉。校尉点点头:“有道理。李国英,你亲自跑一趟,务必见到陈睦,让他加强戒备。那可是2000汉军呢。汉军精锐可都在他那啊。”
李国英赶忙起身,骑上快马向着龟兹而去。
龟兹在天山南路,从这里去务必经过古道,然后从古道向西经过关宠驻守的柳中城,再向前走几百里路就到了。多是山路,快则三天,慢则六天。
“这下应该没事了。”耿恭长吁一口气,伸了伸懒腰。
干旱很快结束了。大单于歃血而盟之后没几日,天山草原下起了暴雨。龟裂的土地肆意吮吸着久违的雨水,持续下了数天的降雨很快填满草原一个个湖泊。方圆千里的草原重新焕发生机。
大单于一直坐镇天山指挥。他派遣使臣联络图格鲁部落,要求图格鲁半路截杀商贩,此计未成。他从各地调兵遣将,不断增援左谷蠡王。接到命令的人都立即动身,除去白屋王。他借口儿子丧事,一直推迟出兵。大单于也不计较。一切按照他之前的策划进行。
越来越多的消息表明匈奴大军正在天山聚集。活动在汉朝北边边境线的匈奴骑兵都不见了,虽然朝廷已经侦查到消息,可是却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对西域将士放任不管了。邸报里虽然表示皇帝偶感风寒,不劳各地挂念。可是一场小病,至于写进邸报吗?这些都是托词。匈奴大规模频繁调动军队,皇帝会无动于衷吗。皇帝可能病重,要不然绝对不会对西域形势无动于衷。
局势越来越紧张。派往西域都护府的人一直没有回来。耿恭心里烦躁不安。
夏天,低矮的屋子闷热异常,即使门窗全部打开,也无法有效把热气散发出去。斗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脖颈、胸膛滚落下来。长时间伏案读书,胳膊按压在案几上,竟然生出了老茧。耿恭读书读的疲倦,就走出屋子,来到院中大树下。他选择这个僻静小院居住就是看上了这个大树。
树下凉风阵阵,顿时清爽很多,忽然一军士禀报:“北边百里之外发现大队匈奴骑兵。”
“到底多少人?”
“人数不详,但是远超上次。”
耿恭默默不语。兵丁正眼看了下耿恭,稍一迟疑,问道:“校尉,我们是不是要撤离。”
“西域都护陈睦那有消息吗?”
“没有任何消息,李国英也没有消息。”
“你把所有人召集过来。”
狭小的庭院挤满汉军。从校武场下来的汉军,个个汗流浃背,站在最前面。随军工匠和腰间还系着围裙的伙夫、马夫站在后面。阳光毒辣的照射着地面,踢踏起来的尘土慢慢的落下来。
耿恭大声喊道:“刚探马来报,匈奴大军再次杀奔而来,人数远超上次。而我军刚经历大战,兵力锐减。城内又无商旅可倚。众位将士,我们怎么办?”
“校尉,下令吧。我们都听你的。”石修说道。
众人齐吼:“听从校尉吩咐!”
耿恭心里蜷缩起来。内心不断激起一股强大的血流,直冲上头顶,双臂也给热烘烘的血流冲撞得颤抖起来。耿恭充满感情的说道:“自我踏上这块土地那天,我就发誓,要带着所有汉军回去。可是,我没做到。我愧对大家。”
耿恭哽咽起来,好半天缓和过来,说道:“这次凶多吉少。我已备下阵亡名册。谁若回家,请出列,在名册上写上自己名字。我会上书朝廷,朝廷会每月发放抚恤。”耿恭从衣袖里拿出一份布帛,高举手中。
众人低头垂泪,默不作声。
石修冷冷走向耿恭。他抢过那份名册,扭身吼喊着:“我们不做逃兵。誓死追随校尉。”把名册撕成碎片。
众人一起吼喝:“我们不做逃兵。誓死追随校尉。”
所有人血脉喷张,发誓战斗到最后一刻。待大家情绪稍微平复下来。耿恭安排大家各自归位,做好临战准备。
众人散去,萧玉孤零零的站在院子里。稚嫩的脸庞、瘦弱身躯让人生出无限怜惜。他没有跟随张清扬回到汉朝,而是跟随汉军来到了疏勒城。乖巧伶俐的他,主动给汉军生火做饭,深得大家喜欢。
耿恭唤他近前,掏出一锭银子,塞到他手上说:‘你带上银子赶紧回到酒泉。这里不能再呆下去。”萧玉固执的挣脱开耿恭的手,转身跑了。
晚上,军士向耿恭禀告有人见到萧玉骑马出城而去。耿恭料定他要回到汉朝,便不再理会。
三日后的清晨,斥候穿过薄薄的晨雾,从远处奔驰而来,不待下马,就高声叫喊:“有敌情,有敌情。”
所有人聚集城墙,紧张盯着薄雾里任何动静。
马蹄声响,透过薄雾隐约看到大队骑兵出现在城下。高亢的声音刺破晨雾:“城上可是耿校尉。快开城门。我是图格鲁”
耿恭大喜,奔下城门:“贵部原道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听闻匈奴大军来此,我们特来相助你们。”说着图格鲁指了指身后一少年,耿恭定眼一看,正是萧玉。
上次汉军为图格鲁部送去粮草、耕牛等等物资,萧玉也跟随了去。在图格鲁部,部族老幼对耿恭赞不绝口,部族发自内心对汉军的拥护深深感染了他。这次匈奴来犯,他首先想到了告知图格鲁,请求他们支援。没想到图格鲁爽快答应了。
图格鲁部族百余人,虽然服饰不一,多是猎户、游牧打扮,但是所骑乘均是西域良马。腰间所挎弯刀、弓箭,虽不甚锋利,用起来却得心应手。大家斗志昂扬,耿恭不忍心将大家带入绝境:“匈奴势大,此战恐怕绝无生还希望。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回去吧。”
图格鲁竟然火了,黝黑的脸色阴云笼罩,苍白的胡须倔的高高。想要怒斥耿恭,可是看到身边扎娜。图格鲁笑道:“你怎么知道凶多吉少。”说着又一笑.显然有所准备。
扎娜一言不发,见耿恭茫然,抿嘴微笑提醒父亲。
图格鲁说道:“你告诉他。我不想理他。”
扎娜缓缓到了跟前:“父亲请了援军来了。这个时辰他们应该来了。”
“援军??”耿恭不解。扎娜也不多做解释。
不多时,更大的马队出现在远处,搅起的尘土约有三丈高。看架势足有数千人。扎娜纵马过去,引着众人到了近前。大家俱是当地部族。兵器不一,服饰多样,更显彪悍。
为首一英武汉子缓缓上前对着扎娜说:“我们没有来晚吧。”
扎娜笑道:“再晚些,父亲都要发脾气了。”
那日耿恭差人给图格鲁部落送些谷物。他们部族聚集居住,家家没有私产,任何物品都要平均分配。大家平白得到了如此多的赏赐,皆大欢喜,人人感谢汉军。部族各人也不断打听汉军动向,以图报答。近日探听得到匈奴来犯,部族男人时刻准备,等待汉军召唤。萧玉前来报信,图格鲁通知其他部族前来帮忙。各部族一则恼怒匈奴屡屡欺凌,二则听闻汉军仁义。图格鲁一声召唤,大家便整军而来。
扎娜便向耿恭引荐说:“这是日诺部落族长室里。”
年轻的室里,眉宇之间透露一股英气。耿恭拱手说:“室里一身豪气,让人钦佩。”
扎娜将众位一一介绍给耿恭。俱是周边几个部落的族长,人数众多,耿恭无法一一记清。虽然个个行为举止粗鄙,但是极其好爽,一时间人声鼎沸,热闹异常,对于即将来临的厮杀毫不在意。他们虽然分属不同部落,俱是赤裸着左臂,缠着红布,与汉军的红色军服吻合。看来大家出发之前,定是十足准备了一番。
扎娜等人谋划缜密,准备充分,让耿恭感叹。他不仅看了看扎娜。
扎娜脸色红润,骄傲的说:“怎么样,这些兵马够你指挥的吧?”
室里朗声道:“请校尉下令。我们定然没有二话。现在,士气正盛,正好一战。今天在场的2000人,全听校尉指挥调度。”
其余几个部族的族长也纷纷附和。
可是让这样多的人陷入绝境,耿恭于心不忍。
踌躇之间,一老者骑马近前缓缓向耿恭说道:“校尉可曾记得我?
饱经风霜的脸庞呈现紫红色。看着面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老者爽朗的一笑:“前日在金蒲城下,校尉将众多物资赏赐给我等小民。”
耿恭恍然大悟,原来老者竟然是那日城下带头高喊口号的人。
老者动情的说:“汉军对我等恩重如山,且是为了我们抵御匈奴,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
“再推辞可伤了大家的心了。”扎娜说道。
“对,校尉不准,我们就自己杀奔匈奴去了。”后面大队人马纷纷吆喝着。
耿恭辨明方向,腰刀杵地,左腿微曲,向着东边纳首道:“大汉皇帝陛下,我耿恭奉命镇守西域。今天各部族愿意鼎力相助。我耿恭无法回报。我定然誓死杀敌,不负大家。”
整军已毕,根据图格鲁等人侦查,匈奴距离此地不足百里,领军之人仍是左谷蠡王,车师也派了军队,只是营帐距离很远。
“可以派小部分奇兵稳住车师。我们大军突袭匈奴”。扎娜说。
“好,此计甚妙。你带队吸引车师。我带领汉军突袭匈奴!”
“不行。”扎娜柔柔的声音猛地严厉起来。可能她觉得自己过于粗鲁,继而缓下语气说道:“我和你一起去。”
图格鲁说:“校尉,我带人跟你去。让扎娜牵制车师。”
“可是。”扎娜着急要反驳。
不等她说完,耿恭命令道:“所有人随我去突袭匈奴大军。范羌带二十骑兵随扎娜牵制车师,记着,我虽和不连合有过君子约定,双方互不侵犯,但是不可大意。”耿恭特意叮嘱扎娜道。扎娜点点头,脸庞红润着。
耿恭特意叮嘱范羌:“务必保护扎娜安全。多带汉军军旗。”范羌领命。汉军十几个号旗手归范羌带领。
汉军心里痒痒起来。队伍迅速壮大到了2000多人,且多是熟悉草原的部族骑兵。一时间旌旗招展、声势浩大。队伍里各色兵刃应有尽有,战马嘶鸣不断。汉军在西域竟有如此多部族拥戴,大家心中感动。
远处几个部族骑兵急速纵马奔驰打闹呼喊。虽是行军打仗也不改平时散漫习惯。耿恭说:“事不宜迟,现在赶紧出发,拖延久了,恐怕匈奴有所防备。各部族首领约束好大家,务必节省马力。”
大家分开行动。范羌、扎娜等几十人在斥候带领下向着车师而去。他们携带大量扫帚、爬犁等物品。汉军主力和各部落勇士合二为一。骑兵前突,步兵紧跟其后。图格鲁等各首领约束族人,不得纵马疾驰,保存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