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师众人逆流而上。趟着没过膝盖的冰冷河水,不顾泡得肿大又冻得发麻渐至失去知觉的双脚,不停向前奔。全身被河水打湿,河水从散发、衣袖、衣襟等不断流淌下,甚至在衣襟处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腿脚不太灵活的宫女、随从跌倒河里,呛几口水,没有半点哀怨,踉跄着被人搀扶起来,拂了下挡在眼前的散发,跟上队伍。
河流平缓的地方,大家上岸。众人疲惫不堪,仍强打起精神,朝着都城而去。
身后的喊杀声终于在拂晓的时候停了下来。大家垂泪,一言不发。
前行数里,远处广袤的旷野突兀着被浓雾包围的古城,只能隐约看清轮廓。这便是车师都城务涂谷。都城位于一条河流冲击形成湿地旁边,水在这里是生命。
石块垒砌的城墙经过几百年风吹雨淋、阳光暴晒已经出现剥离,防御过汉军和匈奴军队的城墙,十分坚固。石块缝隙残留的箭簇已经生锈,箭杆早已经风蚀的无影无踪。
相比较平时,城墙上多了数倍的军士。胡杨树做的城门关的严实。城外的商铺早撤走了摊子。远处大片的红柳包,红柳已经死亡,扭曲发白的干虬在风中摇晃,盘根错节的树根将被狂风侵蚀的黄褐色土壤形成的流动的沙丘牢牢固定成一个个圆锥形的土丘,土丘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聚集在一起绵延到远处。
冰冷河水从满是泥泞的头发上、衣襟上滴落,湿漉漉身体不住发抖。谁也想不到如同乞丐一般的人就是车师国君一行。
安得长舒一口气,就要奔上前。不连合警觉的劝阻道:“今天恐有异样,待我前去叫开城门。”出于警惕,安得等人远远的看着,不连合差遣几个兵丁、宫女,隐藏了兵刃,扮做流离失所的百姓前去叫门。
一军士抖擞着朝城上厉声喊道:“快开城门!”他虽衣衫破烂,寻常百姓行装。不失大王亲随护驾的派头。一守城军士端着长枪,向着下面巴望一眼,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冷冷回复道:“右相有令,匈奴犯边。任何人不得进城。”军士央告:“我们是车师的百姓,烦劳打开城门,放我们进去。”“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城。”城上依旧冷冷重复着刚才的话。几个守城军士聚拢过来,瞅着衣衫褴褛的众人,指指点点,不住的说笑。
绝望再次萌生,宫女哭泣起来。这些军士平时对百姓大声粗气,动辄吆喝训斥,今天纵使个个冻得瑟瑟发抖,任凭守城的军士冷眼嘲讽,也不敢撒泼,只是耐着性子苦苦哀求。
任凭城下怎么央告,宫女扮作的婆娘如何哭诉,守城军士仍无动于衷,听之任之。听得烦了,哗啦一下,数把箭羽瞄准了下面,“再不走,爷就不客气了。”
“朝这里来。”不连合火了,裂开上衣,露出碗口大的伤疤。“我是大都督不连合,快开城门。”守城军士面面相觑,赶紧找来了卫尉。
“可有大都督印信”卫尉问道。不连合怀里乱摸,不知道什么时候令牌已经掉了。他老实诚恳的回答:“丢了。”“丢了,我可怎么信任你。”不连合恼了,对着卫尉大骂起来:“你小子死到临头了,连老子都不认识了。这个伤疤谁不认识。”
安得外出打猎遇到猛虎,是不连合救下他,而自己胸前被虎爪挠了一下,留下伤疤,安得曾经传旨全国作为嘉奖。因此大家都知道。
其他人也从沙哑的声音中辨认出来是不连合,纷纷转变态度。
“果真是大都督啊。”
“不要错伤了大都督。”
“还是开城门查看一番吧。”
卫尉岂不知,他也早认出了不连合等人。得到右相耳提面命的他不敢放任何人进城。他被叫到府衙,受宠若惊的见到右相惊慌失措赶紧下拜,右相正在摆弄手里的翡翠玉器,他轻轻吹了下上面的浮土,将手里的玉器放在桌子上,笑呵呵的扶起他来,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关心的向他询问家里父母安好,孩子安好。他都一一据实回答后,右相点点头,若有所思的问他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多少年了,当他回答后,右相说,“这些年委屈你了,现在可以考虑了。”右相那鼓出的红肿眼睛里既有期许更多的是杀气。卫尉心里害怕。
他骑虎难下,两边都得罪不得。众军士求情,便借坡下驴,装作才醒过寐的样子。右手摆了下,众人把弓弩收回:“你说你是不连合,我就相信你了。我要下去查验一番,才敢相信。你等着,别走远。若是假的,定乱箭射死。”
口内说放箭,只是吓唬他们,让他们走开。若真的放箭杀死不连合,右相借刀杀人,自己可第一个灭九族。他投鼠忌器。官位诱惑人,可是脑袋还要保住啊。有时候两边都想落好,最后可能两边都落不了好。他要撇清责任,或者把责任推到不连合身上,谁让你没有带令牌。没有穿官服呢。
厚重的城门吱吱叫着慢慢打开了。阳光猛地照进了黑漆漆的城门洞内,他睁不开眼睛,啪的一声,嘴上挨了一巴掌,核桃一样的手指头骨节咯的他嘴唇疼,血从嘴角流出来,“你”,他刚要发怒,瞅清不连合愤怒的脸,衣袖抹了把嘴边的鲜血,笑道:“下官眼拙,刚刚认出大都督,请大都督饶恕。”
“你他娘的,再不开城门,老子砍死你,快去备马,没有时间罗嗦。”
“快牵马来。”他扭头呵斥手下。
一行人上了马,急速奔向王宫。
车师王宫位于都城东边,早上升起的太阳首先照射到王宫内的神祠内。神祠内供奉着拜火教的诸位神仙。神祠塔尖上简单烧制的琉璃瓦在阳光照射下发出璀璨的白光。青石和木板搭建的王宫门口也保留着古香古色的本国风情。
王宫门前一如往常的安静。安得常舒一口气,甩开膀子就要上前。
王后轻轻拉了安得脏兮兮的衣襟,朝着门口的卫兵直努嘴:“先不着急进去,当心里面有诈。”相较于平时,门口多了数名兵丁,陌生的面孔,连不连合也不曾认识。
“若不是有重大变故,为何要更换守卫宫门卫兵。”王后质问道。
安得倒吸一口冷气,如同跌进冰窖,哑口无言了。
大家踌躇在门口。引得行人不断驻足围观,指指点点的,行人纳闷为何衣衫褴褛的人出现在王宫门口。惹得守门的卫兵不住的吆喝驱赶。
远处巷子里疾步闪出一黑衣人,径直到了跟前,低头悄声说道,“不可进去,跟着我来。”
他速度很快,经过大家身边时,却是稍微顿了顿,声音很小却也是字正腔圆,说话简洁利索。安得和他之间隔着几个亲兵,也听的清清楚楚。
那人也不停留,继续大步向前,走出几丈距离,便止住了脚步,扭头看看大家。
众人正在犹豫。王后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大家快步追上去。和那人保持几丈的距离。他倒不着急赶路,钻入一个巷子内,又拐了几个弯。他每次拐弯都看大家是否跟过来,确认跟过来便继续向前。他转身进入一个不大青砖院子。
红漆大门敞开着,安得刚要抬腿迈过门槛。“大王且慢。”不连合抢先冲进了院子。众人在外面等候。
鸦雀无声,众人喘气声听得格外清楚。“哈哈。”爽朗的笑声穿过庭院传到了大门处。不连合面色红润,兴奋异常来到门口迎接安得和王后。
“是谁?”安得问道。
“待会大王就知道了。”不连合故弄玄虚。
一人迎了出来,见面便跪拜下。安得仔细瞅看了半天,才辨认出是左相,心里纳罕,问道“大费周章把我约到这里见面,有何要事。”左相和安得等俱是一个部落的人,颇受安得信任。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左相一脸神秘,众人也不好多问,跟着左相进入院子,院内栽种数棵大树,树下长藤环绕,颇是清幽,众人无心赏景,进了屋内,安得坐在上首,众人分列两侧,案几上摆放酒肉等饮食,众人饥渴,便大快朵颐起来。
左相端起酒壶给大王面前酒尊斟满酒,趁势问道:“大王没察觉异常吗?”
“什么?有一点”安得放下酒尊,仰脸敲着左相。
“大王,右相妄图立屈突律王子为国君。”他凑近安得耳旁小声说道。寂静无声,众人听得清楚,不免悚然。
安得只有一子屈突律。他和王后并无子嗣。
“他敢。”安得蹦起来,“你可是有证据。”
“有何不敢。登基大典一会就要举行。文武大臣都到了。我安排人员一直在外面守候这才把你盼来。”
“我现在进宫,杀了这个逆子。”安得迈开腿就要出去。
左相猛然跪倒脚下,哽咽道:“大王万万不可,王宫内卫士全部更换。城内各营军士早已经换了头领。贸然闯入,大王性命堪忧啊。必须有得力援军才可以。”
“他还敢杀我!”安得胡子都要翘起来。
“右相做事情心狠手辣,还是小心为好”王后提醒道。
安得倒吸一口凉气。右相做事缜密,又是一大部落的首领,自己也有些忌惮。
车师国部落众多,安得和左相俱是丁玲部落,而右相和屈突律王子的母亲属于其他部落,虽然王子母亲已殁,右相和屈突律关系格外亲近。
“那我们就坐以待毙吗?”安得瘫坐地上。
“不连合大人。虎威营可有您信任的人。”左相转身问道。他突然想起来,城内还有一支军队,多是新军,可是也彪悍的很。
不连合说道:“我多年不曾过问那里了。都尉换了几茬。但是几个练兵带兵的都是我一手提拔的。我倒想一试。要是手杖在这里更好了。”
车师调兵全凭手杖。此次出访金蒲城,安得将手杖交给了太子代为保管。
安得眼睛发红,“若没有手杖如何才能调兵。”
王后轻声安慰道:“大王莫要着急,可以手书一封信让不连合带过去。车师大小校官都曾见到大王的亲笔书信,笔体自然认得。”
安得一拍大腿,从椅子上弹起来:“极是,极是。”凝成一团的眉毛舒展开来,眼睛射出喜悦的光芒。
袖口捋到胳膊肘处。安得双手使劲攥了攥湿乎乎的手巾,擦起手心的汗,又在干干的毛巾上使劲蹭了几下,哆嗦着手,端着笔,浓重的墨水落在绢布上,片刻,一封书信写完。
不连合小心吹干上面的笔墨,慢慢卷起来,放在衣袖里,凛然说道:“定然不负大王厚望。”刚要转身出去,王后问道:“若有不服者,大都督该当如何。”
“我定斩杀之!”不连合冷冷说道。
左相劝解安得再吃上几口,等待不连合率援军而来。满案几的饮食,安得等人却无心吃上一口。
担心优柔寡断的丈夫心生退意,王后打气说道:“右相狠毒,太子性格更是柔弱,要是车师落入他们手里,定然生灵涂炭。为百姓计,大王不可退步。”
牙关咯吱响,安得大步摔门出去。余下人员除去宫女、杂役,十几个卫兵外加左相的人马约三十多人杀气腾腾奔赴王宫。
王宫门口围观的百姓见杀来一伙人,马上一窝蜂散开了。
守门的士兵拔出弯刀:“没有右相命令,谁敢擅闯。”
安得站在队伍前列,刀尖在他鼻翼前比划着,他怒道:“胡扯,我还没死呢。”步步逼近,守门士兵脸色苍白,不断后退,安得踢开一卫士,硬闯了进去。众人直奔大殿。见对方人多,守门卫兵不敢阻拦。